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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阿妈斯烱的蘑菇在那个汽车站卖了两百多元。阿妈斯烱进城来。晚上,阿妈斯烱睡在儿子床上。胆巴睡在钢丝床上。阿妈斯烱说,等到存够一千块钱的时候,她就把钱给他结婚用。胆巴心里算了算,笑着说,那我还得等上三四年啊!
阿妈斯烱也笑,说,我看你自己也不着急嘛。
胆巴没有告诉阿妈斯烱,这段时间,他操心的事情是能不能当上商业局长。他说,我不着急,我等阿妈存够一千块钱。他还告诉阿妈斯烱,下次送蘑菇来,得是三只柳条篮子。
阿妈斯烱心痛了,那我一年要少存几十块钱了。
阿妈斯烱又把这话转述给法海老和尚听。法海老和尚劝妹妹,侄儿是干大事的人,你心痛几篮子蘑菇干什么?!因为胆巴又帮寺院批了几公斤金粉给寺庙大殿的黄铜顶镀金,又弄了十几公斤白银指标打造舍利塔,法海在庙里的地位大大地提高,早年的一个熬茶和尚,差不多是非正式的厨房总管了,长得也有点脑满肠肥的意思了。
阿妈斯烱两年里送了几篮子蘑菇,胆巴就当上了商业局长。
毫无预兆,蘑菇值大钱的时代,人们为蘑菇疯狂的时代就到来了。
不是所有蘑菇都值钱了,而是阿妈斯烱蘑菇圈里长出的那种蘑菇。它们有了一个新名字,松茸。当其他不值钱的蘑菇都还笼统叫做蘑菇的时候,叫做松茸的这种蘑菇一下子就值了大钱。去年,阿妈斯烱在离村子六公里的汽车站上还只卖五毛钱一斤。这一年,一公斤松茸的价钱一下子就上涨到了三四十块。
阿妈斯烱说,佛祖在上,那是多少个五毛钱呀!
胆巴说,是六十个到八十个五毛钱!
阿妈斯烱冷静下来,没有那么多。是三十到四十个五毛钱!公斤,公斤,你晓得吗?一公斤是两个一斤。
是的,公斤这个新的度量衡单位是随着松茸这种蘑菇的新名字一起降临的。出松茸的季节,在机村一带的山里,随海拔高度的不同,有些地方是在夏天的末尾,有些地方是秋天的开始。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收购蘑菇的商人,他们并没有见过长在山里的松茸,却总是准时出现在每个刚刚长出头一茬松茸的地方。他们开着皮卡车,来到一个村子,打开后车门,推出一台秤来,生意就开张了。那秤不是提在手里滑动秤砣在杆上数星星的杆秤,而是台秤。台秤像是一架真正的仪器。机器的轮廓,钢铁的质感,亮闪闪的表面,称出来的东西的重量都以公斤计算。阿妈斯烱发现,这些商人算账不用算盘,他们用电子计算器。只要按动那些标上了数字与符号的小小按键,一些数字便幽灵一样,在浅灰色的屏幕上跳荡。
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啊!
三十二朵蘑菇就卖了四百多块钱!
阿妈斯烱真是眉开眼笑。那天,她就坐在村头核桃树的阴凉下,守着商人的摊子,看倾巢出动的山里人奔向山林,去寻找那种得了新名字叫做松茸的蘑菇。阿妈斯烱是一早上山的,现在太阳升起来,慢慢晒干了她被晨间露水打湿的长袍的下摆。脱在一边的靴子也晒干了。这时,有人陆续从山上下来。有人是一二十朵,更多是三朵五朵。
松茸商人就问阿妈斯烱为什么独独是她的蘑菇又多又好。
阿妈斯烱斯烱还没张口,就有村里人争着回答,工作组早就教他认识这些蘑菇了!
马上有人出来辩驳,不对,是跳河的吴掌柜!
还有人喊,他儿子是商业局长。
阿妈斯烱就笑了起来。她听得出来,这些话里暗含着些嫉妒的意思。阿妈斯烱心里涌起她与蘑菇的种种故事,心里一时五味杂陈,但她还是喜欢的,喜欢以这样的方式受到众人关注。
这时,一片乌云瞬间就布满了天空,虽然夏天已到了尾声,但还是继续要带来雷阵雨,她站身来,拍拍袍子上的草屑准备回家,但她刚走出几步,随着隆隆的雷声,硕大的雨滴就噼哩啪啦砸了下来。阿妈斯烱又跑回到核桃树下。满世界都是雨声,都是雨水和尘土混合的味道。起初这味道有些呛人,但很快,尘土味便消失了,雨水中混合的是整片土地,所有石头,所有草木被激发出来的清新浓郁的味道了。
阿妈斯烱兴奋得两眼放光,因为聚在树下躲雨的人群中,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在山上,栎树林中和栎树林边,那些吸饱了雨水的肥沃森林黑土下,蘑菇们在蘑菇圈开始吱吱有声地欢快生长。这不是想象,阿妈斯烱曾经在雨中的森林里,在她的蘑菇圈中亲眼见识过蘑菇破土而出的情景。夏天,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雨脚还没有收尽,蘑菇们就开始破土而出了。这里一只,那里一只,真是争先恐后啊!
雨慢慢停了,太阳复又破空而出,村庄上空出现了一弯鲜明的彩虹。人们开始四散开去。
那个蘑菇商人来到阿妈斯烱跟前,问她,大妈,他们说的事情是真的吗?
阿妈斯烱说,没有人叫我大妈,他们都叫我阿妈斯烱。
那么,阿妈斯烱,他们说的事是真的吗?
阿妈斯烱笑了,你问他们说的哪一件事?
他们说你的儿子是商业局长。
阿妈斯烱却说,这时山上又长出了好多蘑菇呢!
不会吧,百十号人刚把林子扫荡了一遍。
阿妈斯烱说,那你在这等着我。
说完,阿妈斯烱真的又上山去了。
那个商人抽了一根烟,在这个不大的村子走了一圈,回来坐在车里小睡一会儿,再抽一支烟,又在这个村子里转了一圈。回来,见又被露水湿了衣裳和靴子的阿妈斯烱已站在皮卡车跟前了。
这一回,阿妈斯烱带回来五十三朵蘑菇。其中四十八朵是她从最早的蘑菇圈和后来相继发现的三个蘑菇圈里采来的,剩下几朵则是偶然的零星的遇见。遇见零星的那几朵时,阿妈斯烱还嘀咕来着,你们怎么像是没有家的孩子呢,可怜见的!
看着那些可爱的菌盔紧致,菌柄修长的新蘑菇,那个商人想起了一个成语,雨后春笋,他说,嚯,雨后松茸!
阿妈斯烱当然不知道这个成语,她只说,这会儿,山上又长出好大一群了。
这时已是夕阳衔山时分,雨后色彩鲜明的森林影调开始变得深沉,松茸商人说,可惜他不能再等了。现在,他要连夜驱车五百公里到省城,明天早上,这些松茸就会坐最早的一班飞机飞到北京,再转飞日本,到明天这个时候,这些蘑菇就出现在东京的餐桌上了。
商人说,在那里考究的晚餐桌上,每人也就吃到两片松茸,一片生吃,一片漂在汤里。商人说,要是日本人不吃,这东西哪里会值到这样的价钱。
围观的机村人就都说日本日本。也有人埋怨,这些日本人为什么不早点吃这东西?
商人便讲了一大通道理。他说了改革开放,说了信息交流,还说了交通建设。他说,要是没有好的公路,没有飞机,不能二十四小时内把松茸送上异国的餐桌,日本人钱再多,也没有这个口福。超过二十四小时,娇嫩的松茸就失去了鲜脆的口感,时间再长一点,它们就烂在路上了。
那一年,机村以及周围的村庄,都因为松茸而疯狂了。
早上,天刚破晓,启明星刚刚升上东方天际,最早醒来的鸟刚刚开始在巢中啼叫,人们就已经起身去往林中,寻找松茸了。不到一个月,林中就已趟出了一条条小道。阿妈斯烱不会凑这个热闹,她也不用天天上山。她只是在人们都下山了,才起身上山。看到人们在林中踩出一条条小路,她就有些心疼,因为那些踩得板结的地方,再也不会长出蘑菇来了。蘑菇不是植物,不会开花,不会结出种子。但在她想象中,蘑菇也是有某种看不见的种子的,以人眼看不见的方式四处飘荡,那些枯枝败叶下的松软的森林黑土,正是这些种子落地生根的地方。
阿妈斯烱继续往城里送蘑菇。还是在柳条篮子中铺了松软的跟蘑菇散发着差不多是同样气味的苔藓。一朵朵菌柄修长的松茸整齐地排列。阿妈斯烱对胆巴提出一个问题,松茸的种子是什么样子呢?
胆巴无从回答这个问题。
胆巴说他会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肯定会从书上得到答案。
下个星期,阿妈斯烱再去县城送蘑菇,胆巴告诉她,蘑菇都是有种子的,只是蘑菇的种子不叫做种子,而叫孢子。
孢子是个什么鬼东西?
胆巴打开总是揣在身上的会议纪录本,上面有他从图书馆抄来的关于孢子的定义。孢子,就是脱离亲本后能直接或间接发育成新个体的生殖细胞。
阿妈斯烱叹息,胆巴,你现在说的都是我不懂的话。
胆巴合上本子,老实说,这些科学我也不太懂。
阿妈斯烱自己做了总结,反正就是说,蘑菇是有种子的,不然,它们怎么一茬又一茬从地里长出来呢?
说话时,胆巴把篮子里的蘑菇分成了四份。分装在四个塑料泡沫模压的盒子里,他要将这些蘑菇分送给四个人家。即将退休的刘主任、县委书记、县长、组织部长。阿妈斯烱有些不高兴了,你要送给什么人我不管,但你不尝一点阿妈斯炯亲手采来的蘑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