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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娥玛便摇晃着阿妈斯烱的肩头,阿妈斯烱,胆巴是什么命,有你这么好个妈妈。
阿妈斯烱叹息之余,又眉开眼笑,可能我上辈子也欠了他的洛卓,这辈子来还。
胆巴说,阿妈斯烱以前你只说,你欠了往生的舅舅的洛卓!
孙女问,什么是洛卓?
阿妈斯烱说,洛卓是前世没还清的债。我欠你死鬼舅爷的是坏洛卓,欠你爸爸的是好洛卓。
胆巴说,要真是如此的话,这辈子我又欠下阿妈斯烱的洛卓了!
那你下辈子还当我儿子吧。
胆巴一句话涌到嘴边,突然意识不对,又咽了回去。不想,这句话倒被阿妈斯烱说了出来,下辈子我得给你个父亲。
胆巴便说,刘元萱死了。
谁?
当年的刘组长。
阿妈斯烱又挺直了腰背,沉默了一会儿,说,胆巴,这个人就是你父亲。
胆巴说,临死前,他自己也告诉丹雅了。
胆巴以为阿妈斯烱又会说洛卓,会把这一切都归结于宿命和债务。但阿妈斯烱没有这样说。她说的是,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而不自在了。
这句话出来,娥玛的眼睛就湿了。
胆巴不敢直看阿妈斯烱的眼睛,他看到的是比村子里其他人家整洁的屋子。火塘边擦得锃亮的铜壶,壁橱上整齐排列的瓷器。电视机的屏幕也擦得干干净净。看着看着,胆巴的眼睛也湿了。他第一次以一个男人的视角去想这个女人。她怎样莫名其妙失去了干部身分。她怎样遇到一个本该保护她却需要她去保护的兄长。她怎么独自把一个儿子拉扯成人。她怎样知道儿子的父亲就在身边而隐忍不发。现在,这个人死了,她也只说,这下我不用再因为世上另一个人的存在而不自在了。
娥玛把头靠在阿妈斯烱的肩头上,阿妈斯烱去城里跟我们在一起吧。
阿妈斯烱挺直了的腰背松下来,她说,也许吧,也许吧,可是,我怎么离得开这座房子,还有山上的蘑菇圈。这句话是一个引子,为了引出后面要说的一大段话。她说,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生命是从生下来那一天就开始的。可我的生命是从重新回到机村的那一天开始的。她说,我回来的那一天是个好天气,风吹动着刚刚出土不久的青翠的麦苗,村里人那时还是合作社的社员,他们正在地里锄草。他们都直起腰来看穿着干部衣服的斯烱穿过被风一波波拂动的麦田,走过村里。她说,我在他们的注视下,惟一可以做到的就是不让自己哭出来,不让自己倒下去。知道吗,在工作队里,在干部学校,我学过多少比天还大的道理啊!但是,那些道理都帮不了我。那些道理不能告诉我,为什么法海和尚每天都听见我在山里叫他,他就是忍心不出来。那里我头一回想起那个字眼,洛卓——宿债。我回到家里,一头倒在床上,睡过去了。是胆巴让我醒来的,他动了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动了。那是胆巴头一次动弹。说到这里,阿妈斯烱对已经四十多岁的儿子伸出手,过来,儿子,过来。胆巴挪动到阿妈斯烱身边。阿妈斯烱伸手揽住了他的脑袋,抱在自己怀中,那时,我就知道,我就是把法海和尚找下山,带回村里,也不能回到干部学校了。我知道,如果我不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那也不能继续穿着好看的干部服了。哦,我在干部学校的皮箱里还有一套崭新的干部服一次都没穿过呢。
年已四十多岁的胆巴鼻子发酸,在阿妈斯烱怀中说出了该在他童年少年时代的艰难时刻就说出的话,我爱你,阿妈,你有没有觉得我也是一个洛卓,一个宿债?
不,不,阿妈斯烱猛烈摇头,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还没见过你,那时,我只能想,这是我的又一份宿债。真的,我只能那么想。让我怀上你的男人,还有干部学校,都是专讲大道理的,但我知道我肚子里有了一个人的时候,我只知道,我又走上我母亲的道路了,她带到这个世界上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我只能想,这是我的一份宿债。我的宿债让我犯了这些不该犯的错。我不该让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在我身上播种,我不该跑到山上去寻找一个该由警察去寻找的和尚。
一生中第一次,胆巴靠在母亲怀中流下泪来。
好孩子,你哭吧。从知道有了你那一天,我就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也一直告诉一天天长大的你,要坚强。现在,你哭吧。
娥玛也挪过身子过,靠在阿妈斯烱怀中,哭了起来。
阿妈斯烱亲吻媳妇的脸,尝到了她潸然而下的泪水的味道。她说,知道吗,我生胆巴的那一夜,他法海舅舅吓坏了,跑到羊圈里和他的羊群呆在一起。我把胆巴生下来,我把他抱到床上,自己吃了东西,和他睡在一起。我看见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妈妈。那时,我就知道,我的生命开始了,我不能再犯一个错了。不管我有没有欠别人的宿债,我也不会再犯一次错误了。我那些话不是对神佛,佛,对菩萨说的,我是对自己说的。现在我知道,我那些话是对的。我的儿子长大了,给我带回来这么好的媳妇,这么漂亮的孙女。
阿妈斯烱突然转了话头,我死后,这座房子就没人住了,就会一天天塌掉吗?
胆巴说,等我退休了,就回来住在这里。
阿妈斯烱高兴起来,她笑了,我还要把蘑菇圈交给你,我要让我的蘑菇圈认识我的亲儿子。
那天晚饭,阿妈斯烱喝了酒。酒使她更加高兴起来。她突然兀自笑起来,对儿媳妇说,你知道吗?那年胆巴带了刘元萱的女儿来过这座房子。我想,雷要劈树了,当哥哥的想娶妹妹了。我对自己说,上天真要把我变成一个听天由命的老太婆,让我死去时都不能甘心吗?
胆巴说,哦,阿妈斯烱,我那时只是可怜她。那么多人讨厌她,我就想要可怜她。他没有说,他青春的肉体也曾热烈渴望那种人们传说中的放荡风情。
阿妈斯烱挥挥手,阻止胆巴再说下去。她说,我能把蘑菇圈放心地交给你吗?
胆巴说,我不会用耙子去把那些还没长成的蘑菇都耙出来,以致把菌丝床都破坏了。
是啊,那些贪心的人用耙子毁掉了我一个蘑菇圈。
我也不会上山去盗伐林木,让蘑菇圈失去荫凉,让雨水冲走了蘑菇生长的肥沃黑土。
是啊,那些盗伐林木的人毁掉了我第二个蘑菇圈。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担心你的合作社。阿妈斯烱对娥玛说,你知道他想搞一个蘑菇合作社吗?
我知道,那时我刚刚认识他。
你不能让他搞这个蘑菇合作社。
胆巴想说什么,但阿妈斯烱阻止了他。我要你听我说,我不要你现在说话。我知道你的合作社不是以前的合作社。可是,你以为你把我的蘑菇圈献出来人们就会被感动,就会阻止人心的贪婪?不会了。今天就是有人死在大家面前,他们也不会感动的。或者,他们小小感动一下,明天早上起来,就又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人心变好,至少我这辈子是看不到了。也许那一天会到来,但肯定不是现在。我只要我的蘑菇圈留下来,留一个种,等到将来,它们的儿子孙子,又能漫山遍野。
胆巴告诉阿妈斯烱,如今,政府有了新的办法来保护环境,城镇化。这也是真的,胆巴副县长正主抓的工作之一,就是把那些偏僻的和生态严重恶化的村庄的人们往新建的城镇集中。把那些被砍光了树的地方还给树。把那些将被采光蘑菇的地方还给蘑菇去生长。
阿妈斯烱说,我老了,我不想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我一辈子都没有弄懂过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我只要你看护好我最后的蘑菇圈。
又过两年。胆巴升职了,他去邻县当了县长。他离家远了,五百公里外,任职的那个县和家乡县中间还隔着一个县。隔一段时间,他都要接母亲来住一段时间。每回,阿妈斯烱都住不长。冬天,她说,天哪,再不回去,这么大的雪要把我院子的栅栏压坏了。春天,她说,再不回去,那些荨麻会长满院子,封住我家门了。更不要说松茸季快到的秋天,天哪,我想它们了。孙女问,奶奶的它们是谁?阿妈斯烱说,奶奶的它们是那些蘑菇,它们高高兴兴长出来,可不想烂在泥巴里,把自己也变成泥巴。
胆巴县长只好派车送她回去。
2013年,胆巴再次升职,这回是另一个自治州的副州长了。这回,中间隔了五个县,一千多公里了。阿妈斯烱说,天哪,你非得隔我越来越远吗?胆巴说,不是我隔你越来越远,是世界变小了。阿妈斯烱说,哦,那不是越来越拥挤了吗?阿妈斯烱问孙女,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要嚷嚷着要去美国念书吗?哦,你去吧,一个老太婆怎么拦得住这个变小的世界啊。孙女说,我就是想看这个世界有多大!
阿妈斯烱说,哦,你爸爸可不是这样说的,他说这个世界变小了。
孙女说,爸爸骗你的,世界很大。
哦,他总是胡说什么世界变小了。哦,这一次他没有骗我,我知道,人在变大、只是变大的人不知道该如何放置自己的手脚,怎么对付自己变大的胃口罢了。只是,我跟不上趟,我还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说完这些话,阿妈斯烱起身回家。
是的,这是2013年,气势浩大的夏天将要过去,风已经开始变得凉爽,这是说,初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热闹的松茸季又要来到了。
离村口远远的,阿妈斯烱就下了车,提着她的柳条篮子往村里走。她不想让村里人看见她是坐着官车回来的。她过了桥,手扶着桥上的栏杆时,摸到了温暖的阳光。她走过村里的麦田。现在的麦子不是当年的麦子。这些麦子都是新推广的良种,植株低矮,穗子饱满沉重。没有风。她身上宽大的袍子和手里篮子碰到了那些深深下垂的饱满麦穗,窸窣作响。
在村口的核桃树下,她小坐一阵,她仰脸对着蓝色的深空说,天哪,我爱这个村子。
还没走到家门口,她就闻到了阵阵浓烈的青草的味道。
她熟悉这种味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公路以前的年代,她还是小姑娘的年代。村子里还有驿道穿过,村东头还有条小街和几家店铺的年代。她在吴掌柜家帮佣,替来往的马帮准备饲草。镰刀下的青草散发出来的就是这种味道。还有就是机村那个饥荒年,人们收割没有结穗的麦草时的味道。现在,鼻腔里充满的这种味道让她停下脚步,身子倚在院墙边,阿妈斯烱对自己说,我是不是要死了。
她听见一个声音说,还不到时候呢。
她说,那我怎么闻见了以前的味道。
阿妈斯烱推开院门,见到的是村子里两个野小子,现在却弯腰在她的院子中,挥动镰刀刈除她不在的这一个多月院子里长满的荒草。牛耳大黄、荨麻和苦艾。就是那些被割倒的草,在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味道。
这两个野小子几次跟踪她,想发现她的蘑菇圈,这会儿,他们直起腰来对着她傻笑。
阿妈斯烱说,坏小子,你们就是替我盖一座房子,我也不会带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这时自己家的楼上有人叫她,阿妈斯烱!是我,我来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