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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莲城,冬季寒冷多雪,四环路尚未修通,其实三环往外?便没?有什么城市的样子了。
彼时?晏家最大的工厂就设在西三环外?,距离公司总部?小三十公里?,算得上天高皇帝远,晏啸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常驻办公地点。
厂区条件有限连供暖都不大好,总经理办公室每年从霜降到来年清明都加点一只电炉,火红的电阻丝一层层盘踞在铸铁的炉壁内侧,散着暖烘烘干燥的气?息。
晏啸嫌弃电炉炙烤的空气?味道难闻,非让放到康助理办公桌的脚边,这会儿他却独自一人关?在办公室里?盯着那?盘赤红的炉火发呆,隽逸冷肃的面庞挂着一丝不耐。
终于,晏啸提起桌上的电话?,拨出一个90开?头的六位号码,听?筒里?刚刚响过两?声,叮铃铃铃的振铃便从康靖办公桌的方向传过来。
晏啸将座机听?筒扣在办公桌上,起身走过去拉开?康靖桌子的抽屉,那?只时?下?流行的大哥大果然躺在里?面狂叫,似乎相?当委屈。
要知道在当下?一部?手提电话?小三万,入网费六千,再加上选号和话?费,够得上厂里?一个工人不吃不喝干十几年的了,别人拎着它生怕外?人看不见,接起电话?都得先大吼几声“喂你再说一遍我信号不好听?不见”,他可倒好,嫌沉丢在抽屉里?落灰!
康靖午饭前?就出去了,没?带司机没?带手机没?说去做什么,一走就是五个小时?杳无?音信。
晏啸咣当一声推上抽屉,又转回身咔哒扣上电话?,鸦羽般的眼睫垂落下?来,生气?了。
与此同时?,康靖手里?拎着一封牛皮纸袋转进走廊,卡其色的棉风衣上落了两?肩薄薄的雪花,他微笑同出来往君子兰花盆里?倒剩茶水的徐会计打了个招呼。
徐会计裹紧棉衣甩了甩空杯子,“康助理,有份需要晏总签字的结款单等会儿我拿给你。”
“好。”康靖点头,他为人随和,不像里?面那?位冷若冰霜,谁有什么事儿都喜欢先找他搪个桥。
康靖脚步不停转进总经理办公室,进了门没?开?口便先挂一脸笑,也不管对方脸臭成什么样,“晏总,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晏啸冷冷的,起身走到他身后关?门。
刚巧徐会计在门外?,“康助理?”
“不在!”晏啸咣当推合房门,咔哒落了锁。
康靖为难地蹙眉,用?口型说,“刚他看见我进来的。”门外?脚步声渐远,算了,不在就不在吧。
晏啸垂着目光一声不吭,这是在等他解释。
康靖扬了扬手里?的纸袋,“东平那?份合同,终于还是签下?来了,有没?有点开?心?”
三天前?他们跟东平的代表谈合作,席间推杯换盏,对方猛劝康靖喝酒,晏啸当时?就掉了脸子,最终大家搞得不欢而散。
康靖这两?天费了不少心思才签下?这份合同,大抵也是因为对方是个急单,除了他们别家吃不下?。
“晾他们几天,他们一样还得来找我们。”晏啸对这单交易估计得不差,不然康靖也不会进展如此顺利。
“你说的是,不过东平后面还有不急的,关?系还得维持。再说,年底了,你也要给老晏总一个交代对不对,这单谈下?来业绩上就更好看一些。”
“我把预付款提高到了百分之五十!”康靖得意地冲他挑眉,露出平时?鲜有的稚气?。
晏啸抬手拂去康靖肩膀上的细雪,声音放软,“除了你,我不需要再给任何人交代。”
夹棉的风衣及膝,穿起来很是洒脱好看,其实并不太保暖,三九天出去一站就透。
康靖向来怕冷,进了屋也一直舍不得脱外?套,这会儿棉衣给晏啸脱了下?去,被炉火一熏,他有点儿想打哆嗦。
晏啸拢着他冻僵的双手焐了一会儿,解开?自己?西装外?套的纽扣,扯着康靖的双手圈到自己?腰上,将人整个都抱在怀里?。
晏啸只是抱着他帮他暖身体,动作倒是规矩得很。
康靖有些想笑,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子,时?时?刻刻都一本?正经的,不正经起来又吓死人。
晏啸正经他可不想跟着正经,反正现在屋里?也没?外?人,平时?装得够累的了,好容易放松一会儿。
康靖隔着一层柔软的羊绒衫抱着那?具挺拔健美的身躯,心里?就能美得冒出泡儿来。
他觉得两?手不那?么凉了,便得寸进尺地掀起羊绒衫后摆让双手钻进去,这下?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衬衫。
晏啸的后脊上有一块环形伤疤,摸起来还挺明显的,康靖的指尖缓缓从上面抚过去。
那?是当年两?人上大学时?,有一次回家过年,康靖不小心给家里?发现了他俩上课时?偷传的字条,你来我往一句半句的,开?始还正儿八经地商量假期怎么过,聊着聊着就跑题了,写了些放飞自我的浑话?。
康靖觉得有趣没?舍得撕毁扔掉,夹在法理学讲义里?忘掉了,给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翻出来折飞机,飞得亲妈和继父还有那?个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便宜哥哥全都知道了他喜欢男人。
这在当时?绝对是应该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大错,得亏那?个满口仁义道德一脑子酸腐文章的小学语文老师不是他亲爹,人家有自己?寄予厚望的亲儿子;另一个虽然是亲妈但性格懦弱爱惜脸面,除了哭哭哭也没?有真能把他怎么地。
于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康靖给赶出了家门,那?年他二十一岁。
康靖的父母是重组家庭,他母亲读过点书但是成分不好,只能下?嫁当时?又红又穷的工人亲爸,亲爸是力大无?穷的锻工,打起老婆来讲良心还是很收敛一些的,不然他那?林黛玉似的妈根本?活不到离婚改嫁。
继父死了老婆,有个儿子比他大六七岁,他妈嫁过来又高龄拼了一胎生出个比他小十六七岁的妹妹。哥哥是正出的嫡长子,妹妹是亲生的小可爱,只有他地位尴尬,是个妥妥的外?姓,横竖不受待见。
晏啸跟康靖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晏啸的父亲和祖父沾点红/色资/本?家的关?系,虽然财产捐得差不多了,但换得全家人安康,生活上也相?对宽裕。
当年康靖吃不好穿不上的时?候,只能捡他大哥穿破了且不合身的旧衣服。晏啸就把自己?据说穿过缩水的衣服拿给他,让他帮忙丢掉。
康靖自然知道他怎么想的,谁让这人就是这样别扭,办好事留恶名,幸亏他大人大量从来不和他计较,好好的衣服丢进自己?书包里?带回家就可以穿了。
神特么缩水能正好缩成他合身的尺寸!
被迫出柜那?次,在继父家里?并没?掀起什么大波澜,毕竟继父一家都要脸,把他这个败类撵出去就算了事儿了。
可他那?个败家的便宜哥哥不安好心,将事情捅给了他亲爹。
要说康靖对他亲爹也还算宽容,逢年过节攒些平时?自己?不舍得吃用?的玩意过去孝敬他一回,他妈时?常因为看不起泥腿阶级挨打,讲真他爸对他还算可以。
可同性恋这事儿捅出来,他钢钢亲的亲爸也按奈不住了,酝酿一阵决定使出十成功力来拍醒他。
康靖瘦巴巴的跪在自家小院儿歪脖子老槐树下?,天空飘着小雪花,他单穿了件旧秋衣,跟冬储小白菜似的。
他爸抄起一根比他胳膊还粗的烧火棍隐去敏感内容嗷嗷骂了他半个钟头,几乎将平生所学都用?尽了,骂得他自己?火气?越来越大根本?压不住清理门户的念头,反正儿子走上弯路多早晚也是断子绝孙的下?场。
晏啸不知怎么找过来的,站在门口蹙眉忍受了好一阵问候祖宗八辈和充斥各种生/殖器官的泼脏话?,在他爸举起烧火棍的一瞬抢进来抱住康靖。
康靖当时?被他裹上棉衣死死按在怀里?,晏啸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护着他的头压在自己?胸口。
木棍撞击肉身引起的震颤隔着胸口传过来,康靖急得要疯,拼命挣扎,哭得好像他自己?快被打死了似的。晏啸从始至终狠狠按着他护在怀里?,抿着唇连哼都没?哼一声。
康靖他爸可是逮着泄愤的对象了,正愁没?人给他往死里?打呢,手上半点也不留情。
康靖哭着给他爸背了遍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关?于伤害罪那?一章和近期的严打政策,他爸才怏怏收手。
他把晏啸半扛半扶搀起来时?,他爸还想最后给他一下?以示父权,结果被晏啸抬手抓住了手腕。
晏啸目光本?就冷厉,那?天更是酷寒如霜,他对老康头说,“你儿子是我带坏的,你想教训就教训我,要是你敢碰他一下?,刚才这些我就加倍还给你!”
随即他没?忍住咳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沫,略微有些破坏气?势。
康靖他爸还算留了点儿理智,知道晏家颇有些门路和关?系,晏啸又是晏家最得宠的儿子,被他打成这样不追究也就算赚到了。
康靖一直都记得那?天,他帮晏啸脱衣服足足脱了半个小时?,他背上没?有一处好地方,被木杈刮伤的皮肤血肉模糊,跟衬衫粘在一起,他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患者,晏啸却只是全程蹙着眉,哼都没?哼一声。
之后晏啸身上的伤好歹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养好了,最深的一处却留下?个疤,像是一个句号,终结了他和原生家庭的所有联系。
那?时?他俩都在读大学,康靖被赶出来后断了生活来源,全靠晏啸分一部?分自己?的生活费供他读书。
晏啸甚至还找了关?系将自己?出国留学的机会偷梁换柱让给他,将他送去了远离风暴的都柏林,国内的一切都由他自己?面对。
康靖整个人被他暖起来,他清楚晏啸就是这样一个人,从来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和海誓山盟,妥妥的行动派,轻描淡写给他撑起一片天空来,除了父母逼他娶妻生子这一件事。
“给你看样东西。”康靖献宝似的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张花花绿绿的卡片,梦乐园两?大一小亲子套票。“明天圣诞节了,咱们给小羽补个生日吧。”
梦乐园是莲城新?开?的一家大型亲子游乐园,属于新?生事物,里?面有针对家庭式的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尽管票价不菲,还是一票难求。
康靖看过晏羽四岁生日宴的录像,小小的孩子给穿得西装革履,摆在酒席上供人参观发问,又是表演c大调和弦又是全文背诵滕王阁序,换来亲友一波波的掌声和赞美,像个漂亮的智能小机器人,看得他心疼不已。
“你大冷天跑出去就为了买这个?”晏啸松开?他,后退一步系上纽扣,坐回大班台后面,“想要这个票大可以告诉我,何必非得自己?去排。”
康靖拆开?合同指给他签名,“少骗我了,让你去搞你只会哄我说买不到。”
康靖心里?清楚,在他们俩的这段关?系中,晏啸被迫结婚生子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这根刺的末端抵在康靖身上,尖头却扎进晏啸自己?心里?。
他动一动,他就疼得要命。
“我是真心喜欢小羽这孩子,也有半年没?见着他了,上次他来公司玩在走廊里?迷了路,还错把我认成你,抱着我的腿叫爸爸……”
“今晚订了餐厅跟你吃饭,你就非要提他来败兴么?”晏啸捏着钢笔的指节泛白,签名力透纸背。
康靖有点儿担心他把好不容易谈下?来的合同给戳漏了,赶紧抽回签好的纸张等下?拿去财务那?边加红章。
“提他怎么就败兴了?他不是你的亲生骨肉吗,身上流的不是你晏啸的骨血?”康靖的小脾气?也执拗起来,“别人也就算了,连你也当他是个交易标的吗?那?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条小生命!”
晏啸的脸冷得吓人,薄唇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却一言不发,他从来不跟康靖吵架,哪怕极生气?的时?候。
康靖是他一点点给哄到手心里?的,为了他众叛亲离家人都不要了,就算他想气?死自己?也只能小心放在手心里?捧着。
“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吵架我都记得,至今都记得那?种害怕的感觉……”
晏啸抬眼看他,有些想去安抚,但终究没?有动。
康靖生父母的结合没?有任何感情基础,一个自命清高,一个市井粗人,成天看不上对方互相?指责进而升级成家暴,他的童年并不快乐。
“你以为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吗?他们个个都是这世上最敏感的小精灵!他存在了,已经存在了,我们为什么要否定事实视而不见呢?”
“那?么小的孩子,整天被逼着练琴,汉语还没?说全就上英文课,他们只关?心他有没?有背通什么狗屁的文言文,算不算得出五十以内加减法,有谁在乎他是不是紧张,会不会害怕!”
康靖说得激动,眼眶染着绯红,“你们生他出来没?问过他是不是愿意,可生了就该好好养着,真要是毁了他那?才是无?法原谅!”
晏啸叹了口气?,提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个康靖并不陌生的号码,“……老常,让秀春准备一下?,明天……”
康靖马上凑过来,趴在桌上同晏啸脸对脸,用?嘴型说了句“今晚”。
“……等会儿,我回去接小少爷出来玩,让她们把用?得着的都带上……”
康靖眼见自己?胜利,得好就收,从桌上抄起合同转身晃出总经理办公室往财务部?过去盖章。
徐会计透过镜片瞄他几眼,努努嘴低声说,“老板又骂人了?看你脸现在还红呢……真是脾气?不好,连你都骂,快在我们这儿喝杯茶缓缓吧。”
康靖扶额,哭笑不得,“是呗,伺候人哪儿有那?么容易的,晏总算厚道了,是我顶撞他在先。”
徐会计回了个“顶撞他?你找死哦!”的眼神,不吝啬地分了他半罐陈皮五味子。
***
卡宴停在别墅区的私家路上,路两?旁的积雪堆在冬青丛里?。正对着儿童房的窗外?堆了个雪人,晏啸猜想那?大概是老常的杰作。
保姆秀春将裹成胖球儿的小少爷抱出来,掀开?车门塞进后排座椅。
晏啸像是一秒钟都不愿多停留,踩着油门将那?个家远远抛在身后。
四岁的晏羽被塞在一件黑色的棉服里?,扣着大帽子,口鼻上还缠了厚厚的羊绒围巾,只露出一双杏圆黑亮的眼睛。
他规规矩矩坐在靠近车门的一角,眸光中带着面对陌生人的谨慎,看见身边坐着的康靖,轻轻问了声,“叔叔好。”又转头看了看开?车的父亲,“爸爸好。”
“啧——”康靖慨叹,在心里?骂了句娘。
就算他爸那?种扬手就打的亲爹,都犯不上让他见了面这样正式地问好,可想晏啸这个爹当得是有多疏离。
晏啸没?回应,只抬眼撇着后视镜看了一眼,他这一瞥不可能看到一米出头的儿子,倒是给康靖瞪了个正着。
康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大杀器——糖果盒子,摆在两?人中间的座椅上,引诱道,“这里?都是好吃的东西,饼干、巧克力还有糖,你要不要看一看?”
晏羽不为所动,依然乖乖靠在座椅和车门的夹角处,只是目光往那?个好看的铁皮盒子上瞟了一圈。
康靖打开?盒盖,自己?拿了个棒棒糖,窸窸窣窣扯掉糖纸,放在嘴里?陶醉地嘬了一下?,“啊,好甜,橘子味的!”
前?排晏啸听?见他吧嗒吧嗒嘬糖块,嘴角按奈不住往上翘,他知道康靖最不喜欢甜食了,居然这么豁得出去?
晏羽转头看父亲,可惜父亲只是个侧背影,根本?无?暇他的眼神询问。
“你不用?看他,这些都是我的,我同意你吃你就可以吃,随便挑。”康靖把糖嘬得更响了。
晏啸终于开?口,“吃吧,等会儿要吃饭,别吃太多。”
晏羽晃着小胳膊将小半张脸从厚围巾里?扒拉出来,伸手挑了个粉色樱桃味的棒棒糖慢慢塞在嘴里?吃,漂亮的大眼睛望向窗外?。
三人赶在平安夜吃西餐,餐厅气?氛很好,晏羽脱掉外?套安安静静坐在儿童椅里?,一点儿也不像别的小孩那?样吃几口就满屋子乱跑。
晏啸仔细切好牛排,将康靖面前?的盘子和自己?的对调。
康靖借花献佛拨了一些到晏羽的盘子里?,“爸爸给你切好的,真是个细心的好爸爸!”
晏啸:“……”
侍者最后端来甜品,巧克力熔岩蛋糕。
康靖看着皱眉头,晏啸将香草冰淇淋球盛到儿子盘里?,想了想又用?小勺子淋了一点热巧克力汁。
觉得小孩子大冬天吃冰淇淋会着凉,所以再加点热的中和一下??幼稚鬼!
康靖猜到他在想什么,突然不可自抑地笑起来,肩膀簌簌颤抖,惹得父子俩都停下?勺子看他。
“没?事没?事,”康靖无?力地摆摆手,“小羽接着吃,吃慢点不然肚子疼,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