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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时候,耒城少见的连着出了十来日的太阳,秋老虎来势汹汹,将大地晒得干燥开裂。这种艳阳天对于务农者来说是难得的恩赐,但是对于某些必须依赖潮湿和肮脏来生存的异类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灾难了。
城郊的田野里尽是割掉的麦茬,耒城城墙下的角落里,躺着一团半死不活的黑气,正是刚从乱葬岗上流窜下来的疫鬼。它乱葬岗上化身而出,无形无态,所到之处瘟疫横生,且喜阴喜湿,不惧刀剑不怕水火,唯独怕了九天之上这轮普照万物的炎阳烈日。
它很虚弱,已经没有力气再逃窜,用不了两日就会消散在炙热的阳光下,然后开始下一次轮回。
就在这个时候,被热浪扭曲的城墙下缓缓走来一个背着箱箧的年轻男人。
男人一身青衫,头戴布巾,袖口高高挽起,手中还握着一把小药锄,背上的箱箧里满满都是各色草药。
路旁这团不断萦绕蠕动的黑气中,疫鬼费力地抬起猩红的眼,用尽最后一丁点儿力气,将自己化身成一个孩子的模样。
小孩没有穿衣服,仅用一片从死人身上扒拉下来的破布勉强遮住下半身,露出干瘦的如芦柴棒一样的手脚,皮肤上尽是乌黑如煤灰一般的污渍,又脏又瘦,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干瘦的小孩儿,竟是一只由万千病鬼邪气所化的疫鬼。
男人看到了躺在路旁的它,眼睛倏地瞪大,惊讶地飞奔过来,因太过着急还险些跌倒:“喂,你怎么了!”他又四处观望一番,大喊道:“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晕倒了!”
旷野寂寥,秋蝉阵阵,无人回应。
“你是乞儿?亦或是与家人走散了?”男人将它轻轻地抱起,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温和而关切:“你能说话吗?”
男人显然不知道自己怀中抱着的是怎样一个危险的东西,他医者仁心,此刻满心焦灼,抱着疫鬼所化的那怪小孩朝溪水边跑去,连好不容易采集到的药草撒出来了都顾不上了。他一边微笑,一边颠三倒四地安慰怀中的‘孩子’:“别怕,我姓陈,是耒城中的大夫,前方有水,我先带你去消消暑。”
旁观记忆的阮萌一扭头,发现不远处果然有一条清澈的小溪,横穿耒城。此时溪边捣衣声此起彼伏,间或有清脆爽朗的笑声传来,原来是四五个妇人结伴在下游浣衣。
意识到了不妙,阮萌向前两步,试图阻止陈大夫:“快将他放下!他是疫鬼,不能让他接触溪水!”
但是陈大夫视若不见,急匆匆地穿过阮萌的身体,向着小溪奔去。
阮萌还想追上去,一旁的玄念却是伸手拉住她,“别徒劳了,这是疫鬼的记忆,他们看不见我们的存在。”
阮萌急得快要原地爆炸了:“可他会让下游的人染上疫病的!”
“即便如此,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无力阻止。”玄念转身,黑发白袍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淡淡道:“跟上去。”
陈大夫已经抱着疫鬼到了溪边,他撕下一片袖子,在手中打湿了,然后反复地擦着孩子的脸颊、耳后和脖颈处,试图给他降温,渐渐的,疫鬼恢复了些许力气,睁着枯死的目光望着男人。
它的眼睛没有焦距,看上去十分渗人,陈大夫显然没有察觉到异常,还将孩子放在及膝深的浅水区,温和耐心地给他擦拭身体:“你一定很久没有洗过澡了,身上太脏……咦,你到底沾染了些什么秽物,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疫鬼是所有肮脏病灶的化身,身上自然是擦不干净的。陈大夫盯着疫鬼身上的污渍看了许久,久到疫鬼心生忐忑,以为自己的身份被识破时,陈大夫却忽然想通了似的,微微一笑,蹲下身安慰这个略显戒备的‘孩子’道:“没关系,我先带你回家,烧一桶热水给你好生泡个澡。说起来我家囡囡,也是同你差不多大小的年纪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四月的初阳,温暖,却不刺目。
陈大夫解下背上的箱箧,将疫鬼背在背上,带他一同进了耒城的城门。而疫鬼沾染过的溪水汩汩淌下,流向那群毫不知情的浣衣妇人……
下一刻,青山麦田褪去,画面翻转,阮萌和玄念进入了疫鬼的第二段记忆。
阮萌抬头看了看这座温馨的小院子,从厅中‘悬壶济世’‘救死扶伤’的两块匾额中勉强辨认出,这就是陈氏医馆没有烧焦前的样子。
大堂的柜台后,陈大夫依旧一袭青衫,面色有些苍白,哑声对前来看病的病人道:“抱歉,陈某近来身体抱恙,不能给各位诊治,还请各位移步别家医馆。”
说罢,他掩袖重重地咳了几声。
“陈大夫,您没事罢?”一位平日多受其照顾的老者伛偻着背,担忧道:“城西有几位妇人相继染病去世,老朽听闻令夫人和令嫒也病了,怕是传染了风寒,要多多保重才是啊!”
“多谢李伯挂念,陈某就是大夫,省得的。”说罢,陈大夫关了医馆的大门,拖着病重的身体,一步一步朝后院厢房走去。
还未进门,便已能听到母女俩痛苦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陈大夫默然片刻,在院中角落里点燃了艾草等物,这才推门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