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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咏静静立在贡院一角, 耳中听着石喻亲口吐露他曾经经历过的心路历程,不知不觉, 眼角有些酸涩。

他自忖并不能算是石喻人生路上合格的导师,但侥幸的是,如今石喻的人生总算是找对了方向,步入了正轨。

此刻五凤就在石咏身边,偷偷地比了个手势, 冲石咏一伸大拇指, 做个口型。石咏见他想要说一个“郑”字,登时明白过来, 五凤是想说,“明事理”与“担道义”这两件, 板桥先生也曾经说过。

石喻面对贡院里的河南考生, 非常平实地将他的经历尽数说了一遍,启发这些考生自己去想。

“若是一朝中了秀才,有了个生员的功名在身上,便出抗违钱粮,藐视国法, 又或是揽纳钱粮, 加以侵吞;更有甚者,出入官署, 包揽词讼, 甚至武断乡曲, 欺压平民, 自坏读书人的名节。你们想一想,你们立在这里的时候,对得起孔圣人的牌位,对得起这‘读书人’的三字名号么?”

石喻这话说得甚重,直指种种时弊,此刻他更是伸手指着王逊怀中抱着的圣人牌位,声色俱厉地道:“藐视国法、自坏名节的人,有资格抱着圣人的牌位,叫嚣着要罢考么?”

那名带头闹事的封丘考生王逊早先听得出了神,此刻茫然无措地“哎呀”一声,手中的牌位险些掉在地上。

石喻这一番话,瞬时已经瓦解了多半考生的斗志。已经有不少人纷纷进入号舍,口中道:“石大人说得对,四皇子说得对,咱们……咱们还是该应考,该应考才是!”

岂料这时候弘历再次从座椅上缓缓起身,板着脸道:“是,大家都应该应考。三年一次的乡试,别说你们,就连此间的主考、副考,河南的学政,都为准备这次乡试付出了不少心血。”

“如果你们此次妄听人言,当真罢考,你们影响的,可能不止是你们自己的前途!”弘历的脸色越来越沉,语气也越来越严厉,“一次罢考,朝廷可以在往后数十年内本省禁止录取生员以上的功名,你们谁自忖能担得起这责任,便罢去吧!”

这话吓住了在场的所有考生,别往远里说,哪怕就是禁考十年,这影响也是一代人了。不少依旧犹豫的考生已经纷纷转身,大步往号舍里走去,高声道:“我们不罢考,不罢考——”

若是河南在十年内出不了一个进士,一个举人,往后都是调外省官员到本地做地方官,这对地方上而言,也是一份耻辱。

这边王逊与范瑚等人也纷纷低头,闷声往号舍里走。他们原本就是投机,算好了若是考官强硬,他们就闷声不多话,免得将事情闹得太大。若是考官对他们礼遇让步,他们便这么大闹下去,争取迫使官府让步,免除生员“当差”与“纳粮”的义务。

可是这时却有人不容他们就这样收场。

弘历微笑着看着立在一旁听傻了的李文世,柔声问:“这位生员,刚才你的卷子,是被谁撕碎了的?”

李文世茫然地指指范瑚的背影,道:“就是那人!”

弘历转脸冲贡院里的主考与副考点了点头,道:“还不将此人拿下?”

主副考官都愣住了,他们都是负责考试的,不管拿人那!好在此间尚有几名从开封府跟过来的衙役,听见四皇子吩咐,突然上前,一左一右,将范瑚拿住。很快考生们又指认了王逊,称他也是煽动罢考的主谋之一。

两人很快被拿到弘历跟前,王逊见势不妙,想要做最后的挣扎,大声道:“田文镜令本省读书人斯文扫地,我等身为应试举子,难道连说一句话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听王逊如此说,弘历冷静地踏上一步,淡然道:“你们错就错在,你们自己罢考也就罢了,你们却试图剥夺他人参加考试的权力!”

弘历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已经将这两名主谋完全与其他考生割裂。一时贡院中其余的考生,甚至包括封丘的考生在内,都对王逊范瑚这两人投去鄙夷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挪动脚步,想要离这两人远一些。

范瑚便叫道:“四皇子冤枉啊!他们……他们都是自愿,自愿罢考的,怎么又能怪到我等头上!”

这句话登时犯了众怒,考生们在贡院里纷纷大声叫喊,指责王范两人。早先被撕了卷子的李文世大声怒道:“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撕你自己的卷子,非要撕我的?我已经明说了,我是想要考试的!”

有李文世被撕试卷这事在,王逊范瑚等人再也无话可说。范瑚喃喃地道:“人家四皇子不也说了,这反正是预演的样卷,做不得数!”

只听“啪”的一声大响,原来是弘历重重拍了一记桌子,这位皇子阿哥面色微微发青,脸色冷到极点,寒声道:“样卷一样是朝廷贡院里下发的试卷,意义重大,岂由得你擅自毁损,藐视官府,藐视朝廷?”

这范瑚一听,已经吓得跪下去了。王逊兀自在硬撑。

恰在此时,贡院龙门外报称田文镜已经赶到了,前来拜见四阿哥。弘历随意挥挥手,道:“将这两人带下去交与田文镜,命他秉公执法,按大清律治罪,并上报刑部核准。”

王逊与范瑚登时面如土色。他们两人原想着法不责众,叫嚣着罢考的原本并不止他们二人。可偏偏弘历就只处罚他们二人,而且这满贡院的考生们,都盼着他们二人被处罚,免得自己被牵连到这件“罢考”事件中去,更加免得将来河南一省的考生全被牵连。范瑚兀自大叫冤枉,王逊则早已悔之不及,就这样被人从贡院里被押了出去。

河南总督田文镜已经在贡院外面,将里面发生的事打听清楚,晓得弘历已经劝服了绝大多数考生,并且将今天这日定为“预演”,考试的正日子等于说是拖到了明日。田文镜心想,只要不罢考,晚一日便晚一日,多出一套试题便多出一套,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候听说四阿哥命羁押带头闹事的考生,田文镜心知自己出面的时候到了,便带同开封府尹等一众官员,以及手下衙役,匆匆进入龙门之内,来到贡院正中。在向弘历拜下之时,田文镜也在心内暗赞,晓得弘历这是“恩威并施”,不仅震慑了考生,也将真正心怀不轨的那些人毫不留情地惩处。而且弘历尊重了河南本省官员,并未过多越俎代庖,带头闹事的考生,也是交由河南省和开封府羁押审理。

田文镜想起京中的传言,晓得当今皇帝膝下,几名已经成年的皇子阿哥里,要数这一位能力最强,且深得先帝康熙的喜爱。除去了当今最爱的幼子福惠阿哥之外,储位最大的可能是落在这一位的头上了。

这边田文镜在心中对弘历肃然起敬,表面上也是一派庄重,带着手下官员,前来向弘历行礼,并且领命羁押王逊范瑚,允诺将此次河南罢考事件的前因后果急速写折子上报京师。

石咏一直默默守在贡院一角,旁听弘历与石喻两个处理此事,心中不由生出骄傲。这两个孩子,几乎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都已经成人,办事稳妥,有大局观,行事有理有节。尤其弘历,像他这样的年纪,能够将这样一出“罢考”闹剧处理得妥妥当当的,已经相当不容易。

回想起当年在雍亲王府见到的那个小雪团子,记起这个孩子在数九寒天里戴着无指的手套写字,在灯下苦读险些得了近视……石咏情不自禁地替这孩子感到自豪,弘历能有今日,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

只是,现在的弘历,多少让石咏觉得有些陌生。一来弘历举手投足自有天家气象,有他做皇子的尊严,二来弘历气度越来越好,面上一派雍容,但像小时那样真情流露的时候少了。

或许,这是成长的代价?

此刻田文镜进来,向弘历行礼。

石咏此前从未见过田文镜此人,知道他会是雍正亲口封的“模范总督”,但是田文镜此人照样曾得个“刻薄”之名,虽然模范,可是天下官员里,估计恨他的人比喜欢他的人更多。

于是石咏悄悄探出身去,往田文镜那里张望。只见田文镜身材枯瘦矮小,须发花白,看上去已是一名年过半百的干瘪中年人人。着实难以想象,就是这样一个单薄干瘪的中年人,处理政务时竟能爆发出无穷的能量,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石咏刚刚探身打量田文镜,旁边五凤的身形已经一动,在石咏耳边说了一句:“不好!”

几乎与此同时,贡院后面响起一声尖利的鸣镝声,似乎有利箭呼啸,直指田文镜。贡院里立时乱了,考生们齐声惊叫,田文镜身边的官员们一起避让,而外围负责田文镜安全的衙役们则争先恐后地冲上去——若是折损了田文镜,他们这些当差的可得好好喝一壶的。

一番大乱之下,便只有田文镜一人,立在原地大声喊:“保护四阿哥,快,保护四阿哥!”

真的,他田文镜这条贱命算什么?若是弘历在他河南地界上少了一根毫毛,整个河南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若是弘历有半点折损,在整个河南推行的新政就都完蛋了。

所以,眼下他身边这些不开窍的官员与衙役们,此刻到底都在想什么?

石咏听见那声鸣镝,脑海里也空了片刻。

什么人好巧不巧,会在贡院里安排袭击河南总督田文镜?他们是怎么算到田文镜会赶来的?若是有歹徒事先算到田文镜会赶来处理罢考的事,那么是不是也一样能算到弘历会亲身到此,在贡院里排忧解难?

石咏一想到弘历,心中“咯噔”一声,他的身体似乎反应得比脑子更快,待到他冲到石喻与弘历两人跟前,他才想到那“调虎离山”四个字。

“快走!”

弘历与石喻见到石咏,一时也呆了,一个张口就叫了“师父”,另一个则叫大哥。石咏将两人一推,三个人一起,猫着腰,便往贡院正院的一排屋舍里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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