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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布尔在韦雷河战役中声名大振,在帝国骑士队与野蛮人僵持不下的情况下,带着十名骑兵烧了他们的帐房,俘虏了他们的女人。奇怪的是,那个种族还以女巫为尊,布尔顶着铁锤和刀锋,抓捕了女巫,野蛮人自然投降了。
他浑身流血,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躺了一个月,获得了‘银杉’布尔的称号,同时被鸢尾花王朝二十二世国王图灵授勋,进入了宫廷侍卫队。
而我,则从不暴露在阳光下,成为“钉子”,跟随商队,像一个「病原」——大家都说瘟疫是魔鬼散布的,一小颗病原四处流淌,人们就会患病——四处执行暗杀、窃听秘密。
我见得最多的阳光,就是暗巷里斑驳的影子,和投射在酒馆、杂物房、装尸车上微小光斑。我躺过很多次装尸袋,每回都想象着自己已经死了——这样在下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就不会恐惧了。
我记起进入“狼群”的誓言,为领主赴死。当时我认为没什么意义,不足以推动我为之付出生命。
但随着我探听的情报越来越多,执行的任务越来越重要,我认为自己是有价值的。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以在帝国的政治链条中掀起不大不小的风浪。
对,我的存在是有价值的,这个认知让我拼命,就像布尔相信他会获得荣誉一样——如果没有这些认知,那我们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们每日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这些让我们为之坚持的想法,保不准在任何一次危险任务中,我们就挺不过来了。所以,我们只能这样想。
说起来,我已经五年没见过布尔了,最近我们又取得了联系,因为我们都在帝都。
“银杉”布尔比我印象中更挺拔了,他穿了一身银色的软甲,留着稀疏的络腮胡,眼神坚定有力。我们点了风雷镇的葡萄酒,当然年份不太好,但也值五银币了。
他嘲笑我说:“哈,你像一只患了白化病的老鼠。”
我回敬他:“你像一头蛮族大象。”
我们笑着谈起安妮,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找帝都最好的妓院。除了荣誉,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牵挂的。我看着他的眼睛,狠狠打了他一拳——刺客的拳都落在胃和关节上,这家伙痛得龇牙咧嘴。其实我看出他在撒谎。
后来,我们各自分别。
再后来,我就看见了他的尸体。他平躺在装尸袋里,与我无数次想象自己的结局一模一样。小霍尔大人亲自下令,让他咬碎第二臼齿的毒药。
他已经战胜了御前首相带领的宫廷卫队,却要自尽身亡。
如果说凶手的话,大概我也算一个,因为是我给中央裁判所带去太后手谕。
我们杀死了他。
我突然想到,这是一个很荒谬的事实。
我们所行之事,我们所听从的命令,我们所见的死亡,构成了我们足够荒谬的生命。
有一次,我偷听了一位小姐,与她的情夫的说话,晚上她就死了。
有一次,我只不过看见一位老男爵,坐在溪边钓鱼,他的鱼钩是锋利的,竹竿是深谷城工匠打磨过的精细货,过了几天,他也死了。
还有一次更奇怪,一匹骡子跑过了拉泽夫人家,然后当天晚上我就被命令去给老拉泽投毒。
假设,我的使命都有意义的话,那么这些人的生命,在与巨大社会滚轮碰撞之时,都荒谬地结束,而我不过是行刑的刀刃。
给我下命令的人会知道这一切吗?他在权力链条中苦苦求索的时候,会想过他要干掉这些人吗?或者终有一天他同样会被人干掉?显然他不知道这些……但是随着时间和事件的酝酿发酵,这些荒谬事实最终都会发生。
而那位叫奥丁-迪格斯的术士声称他能够预知这一切。我对他嗤之以鼻。
假设,我的使命没有意义的话,那么这么多年来,我被训练成为一名杀手,无时无刻不在收取他人性命,那么就我自身而言,就够荒谬的了。我应该以一种什么借口,存在于这个世上?
想到这里,我有些混乱。如果非要给这种情绪下定义,那应该是痛苦、仇恨、无力的混合体。
也许这些情绪都没用……抛却它们,社会机器依旧严密不紊地运行着。我有些羡慕布尔,也许至死他也没感受到现在我心中的痛苦,因为他看不见事件的矛盾性。
以前听过一个童话,说一个推着石块要爬上山顶的人,每次到山中央的时候,石块就会滚落,他必须重新从山脚下推起。说故事的人告诉我,只要这个人不将他的现状看成困境,那他的生活并不痛苦。
然而,抛却了他自身认知来说,他仍处于一个无尽的、荒谬的、悲哀的现实中,区别只是他是否能够认识而已。
现在,我就要面临生命的终结,与「银杉」布尔一样,咬碎第二臼齿的毒药。
而在我生命的尽头,我看见了一切的真相。
一位大人向我下了一句指令,然后我将一张纸带到中央裁判所,接着发生一场祸及上百人的屠杀,也许以后会有更多人因此而亡。接着,我要因为自己顺利执行任务的原因,服毒自尽。
每一件事都简单直接,但结果既符合逻辑,又十分荒谬。再往前看,从我进入“狼群”的时候起,这个结局已经摆在眼前。
但那时,有谁能想到呢?
那严密精准的巨大机器,每一根发条触动,都会让无数零件产生和消亡。它严格地控制着生命和死亡,然而我们谁也看不见它。我们的生命轨迹,在一条快速扭曲又符合力学原理的轨道上,倏然落入黑洞。
这就是我生命的终结,我有一瞬间能回望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