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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义庄的冬天和夏天特别漫长,春天和秋天却一笔带过。因此,文婧关于孝义庄的记忆大多打上了冬夏的烙印。
冬天的孝义庄是肃杀无趣的,但也是温暖热闹的。
因为汽车站每天有早班车要路过停靠,所以诸兴华天不亮就要起床洗漱。吃过许桂英单独给他做的荷包蛋葱油面条后,他便拎着开水瓶踩着冰渣顶着凛冽的北风上班去了。
一天清晨,诸兴华像平常一样出门,巴力也照例目送他下坡不见人影为止。当他路过自家的菜地时,发现一大群狗正在地里逗留张望。他很纳闷:这十来只狗是从哪里来的?为何大清早聚集在此?
诸兴华正想上前吆喝驱赶,猛地发现这群狗比自家养的巴力们看起来下巴更尖,尾巴更粗,目光更凶,而且是统一的狼黄色。
“不好!是狼来了。”诸兴华大惊失色;而此时的狼群也发现了他,齐刷刷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双方就这样相间二三十米的距离,默默对峙着。
冬日早间的村路上鲜有行人。一是因为农闲季节加上冰天雪地,村民们乐得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多呆会儿,反正起来也是晒晒太阳唠唠闲话;二是因为晚点起床还可以省下一顿早饭的口粮,两顿并作一顿。
狭路相逢智者胜,诸兴华知道考验自己胆识的机会来了。他突然把开水瓶砸向狼群,然后转身往自家方向狂奔。他边跑边喊:“狼来啦!狼进村啦!”
那时诸家除了大女儿诸玉良在诸暨,大儿子诸志礼在句容外,诸玉善、诸玉贞、诸志慧、诸志诚全都在家里,因为学校刚刚放了寒假。正在烧火煮番薯的许桂英听到丈夫的呼喊,立即叫儿女们起床迎敌。诸志慧、诸志诚来不及穿上棉袄就抄起家伙往外跑,许桂英率诸玉善、诸玉贞拿着脸盆、烧水壶什么的随后赶到;接着,前邻后舍的人们扛着锄头、麦锨也都赶来了……
话说这群饿坏了的狼冒着极大的风险下山觅食,一大早吃的倒是没找到,却冷不丁遭到一枚开水瓶炸弹的袭击。牠们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一大群人已喧哗而至。人们的示威吆喝声以及乒乒乓乓的敲击声吓得牠们晕头转向。头狼见势不妙夺路而逃,群狼紧随其后按原路逃回了自己的深山老巢。
当诸志诚绘声绘色地把这次驱狼行动讲给文婧听时,她的小脸蛋儿显得既兴奋又恐惧。她兴奋的是自己仿佛参与了这场战斗,恐惧则来自诸志诚的恫吓:“你以后还敢一个人到外面去野吗?小心被狼叼走!”
文婧喜欢听诸志诚这位高鼻大眼、生机勃勃的小舅舅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只是这位比外甥女大不了几岁的小舅舅老爱挤兑捉弄文婧,有时还会朝她翻翻白眼,甚至把她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摔在棉被上。因此,文婧平时能躲着他就尽量躲着他,除非他正在开故事会。
比起小舅诸志诚,文婧更崇拜二舅诸志慧。诸志慧温和寡言,红扑扑的脸蛋上总有一抹羞色,比姑娘儿还腼腆怕生。诸志慧不但不欺负文婧,还对她呵护有加,像个做舅舅的样子。有一次,诸志慧到孝义庄汽车站接文婧回家,外面正飘着鹅毛大雪。这位心细如发的少年背起文婧但又怕她的小腿受冻,就把她的双腿曲起来夹在自己的咯吱窝下,然后说:“你可要搂紧我的脖子哦!”等一切安排就绪,他大喊一声“冲啊”,就背着文婧冲进了雪的世界。当时,这个背资使文婧感觉很不舒服,加上诸志慧的奔跑颠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要错位了;但她明白二舅的一番好意,硬是忍着不舒服让他背到了家。
论感情的亲密度,文婧和小姨诸玉贞自然是最深的。因为诸玉贞待在家的时间最长,从而陪伴文婧的时间也最多。诸玉贞只要在家,就会把文婧带在身边,无论是去部队澡堂洗澡还是去部队大礼堂看电影,或者去同学郭倩倩家玩,她一次都不会丢下文婧独自前往。有一次,诸玉贞带文婧去部队看故事片《白毛女》。当文婧看到黄世仁抱住喜儿,喜儿挣扎着逃开时,就问诸玉贞:“小姨,他们在干嘛?”诸玉贞“嘘”了一声叫她不要做声,并小声告诉她:“黄世仁在欺负喜儿。”但文婧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黄世仁抱喜儿是在欺负喜儿呢?
除了和小姨关系亲密,文婧也很黏糊二姨诸玉善。在诸家六个兄弟姐妹中,数诸玉善和诸志慧姐弟俩的性子最为温和柔顺,堪称一双最让父母省心的乖儿巧女。同样,令文婧最喜爱且最敢放肆的人也是诸玉善。诸玉善高中毕业后被孝义庄小学聘去做代课老师。那年,诸玉善见四五岁的文婧在家闲得无聊,就把她带去小学课堂,企图让她早点读书识字。谁料,文婧见同学们在早读课文,也跟着噪声巴拉巴拉地发出怪叫声;诸玉善在台上讲课,文婧就在下面做小动作、扮鬼脸,使诸玉善讲着讲着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此外,文婧不是弄断了人家的橡皮就是撕破了人家的书本……没办法,诸玉善只好把这个尚未开窍的混世魔王领回了家。
文婧除了怕外婆,还怕大舅诸志礼。诸志礼作为诸家的长子,只比姐姐诸玉良小四五岁,也只有他和诸玉良有着共同的童年记忆。诸玉良出嫁后,诸志礼自然担负起为父母分忧、代父母管教弟妹的责任。因此,他俨然是一位副家长,不要说文婧怕他,他的所有弟弟妹妹都怕他。
有一次,大概是诸志诚这位孩子王又打了一位小伙伴,人家家长告状告到许桂英那儿,气得许桂英拿起笤帚就追打儿子,但诸志诚跑得比兔子还快。许桂英恶狠狠地骂道:“奶奶个逼,看你大哥回来怎么收拾你!”果然,等诸志礼星期天一回家,诸志诚就被结结实实地绑在了柱子上,给大哥好一顿猛烈的抽打,直至他的两粒门牙被生生地打掉……幸亏诸志诚还有一次换牙的机会。文婧看到这一幕,自然吓得心惊肉跳噤若寒蝉乃至噩梦连连。
因为此事,文远方特地写信来规劝岳父岳母:“我和玉良都认为,让志礼这样代你们去管教弟弟妹妹的做法甚为不妥,因为他们毕竟是同胞手足、是平辈。而且现在是新社会,过去那种长兄如父的宗法制度以及棍棒下出孝子的教育手段显然已不合时宜。小孩子犯错固然应该教育,但动辄打骂却不可取,因为这样不但起不到教育作用,反而会引起孩子们的逆反心理……”
也许是文远方的话在诸家多少有点儿分量,诸如此类的家暴事件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
文婧尽管怕诸志礼,但诸志礼在有自己的小家庭之前还是十分疼爱这个外甥女的。有一次,诸志礼带文婧去句容县城自己的厂子里玩,并给她买了新衣新鞋,还让理发师给她剪了个娃娃头。当剪完头后,诸志礼发现文婧的小耳朵上有一点血丝,便和理发师大吵了一架,还差一点动手打了人家。
一个人的童年时光也就十年。而这貌似可以在人生的留白扉页上随意涂鸦的十年,恰恰定下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基调。不管文婧有没有意识到,她在孝义庄经历的点点滴滴早已渗透进她的血液、情感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