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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琴伤心痛哭的这个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鸣凤被唤到太太的面前。在黯淡的清油灯光下,露出周氏的那张虽然生得相当动人、但是没有表情的胖脸。鸣凤不知道太太要对她说些什么话,然而她料想太太不会带给她好的消息。她又想起了这天下午冯老太太过来看老太爷和陈姨太的事情。她怀着颤抖的心,立在周氏的面前,甚至她的眼光也有点摇晃不定。在说话的时候,周氏的淡淡擦了一点**的圆脸渐渐变为浮肿而成了一个很大的圆东西,不停地在她的眼前摇荡,使她更加胆怯了。

“鸣凤,你在公馆里头做了这几年,也做得够了,”周氏开始慢腾腾地说,但是依旧比别人说得快些,而且以后愈说愈快,好像一盘珠子在不停地滚动一般。“我想你一定愿意早些出去。今天老太爷吩咐说,要送你到冯家去,给冯老太爷做小【注释1】。下个月初一是个好日子,冯家就要在那天接人。今天是二十八,离初一还有三天。明天起你不必做事情了,你好好休息两天,等着到冯家去。……你到冯家去要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两夫妇,听说冯老太爷脾气古怪,冯老太太脾气也不大好,你遇事要将就他们,不要使性子。冯家还有老爷、太太、孙少爷。你也应该尊敬他们。你在我房里做了几年丫头,也没有得到多少好处。现在给你找到这门亲事,我也算放了心。冯家很有钱,只要你在那边安分守己,你一生穿衣吃饭一点也不用忧愁。这样也比五太太的喜儿好得多。……你服侍我几年,我没有什么报答你,我明天就叫裁缝来给你做两身好衣服,还给你预备点首饰……”她还要说下去,却被鸣凤的哭声打岔了。

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像利刀刺进鸣凤的心,她只得任它们乱刺,没法防卫自己。她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人们甚至连她所赖以生活的爱情也要给她夺去了。把自己的青春拿去服侍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得不到一点怜惜。在那种家庭里做姨太太的人的命运是极其明显的:流眼泪,吃打骂,受闲气,依旧会成为她的生活里的重要事情。所不同的是她还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蹂躏。做姨太太,这是何等可耻的事。在平日她们丫头的骂人术语里,“给人家做小”也就是一句。然而在高家经过了八年的忠心的苦役之后,她所得到的报酬,却是去做姨太太,给人家蹂躏,让人家折磨。她的前途依然是一片浓密的黑暗,那一线被纯洁的爱情所带来的光明也给人家摧残了。一个青年的和善的面颜在她的面前溜了过去,接着许多狞笑的歪脸恶狠狠地向她逼来。她害怕地用手遮住脸,她好像在跟什么可怕的幻象挣扎。忽然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来,好像有人在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你不能够改变它。”于是一种不可抗拒的绝望的感觉紧紧地抓住了她。她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周氏的话像珠子一般地滚着。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很难马上止住。现在她才注意到鸣凤的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而且也听见了这个少女的悲惨的哭声,她惊愕地闭了口,注意地观察鸣凤的举动。她还不能够明白鸣凤为什么要这样伤心。但是她已经被这个少女的哭声感动了。她温和地问道:“鸣凤,怎么了?你哭什么?”

“太太,我不愿意去!”鸣凤的口里迸出了哭声道。“我宁愿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爷。……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馆里事情还没有做得够!……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纪还轻,请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这种情形触动了周氏的平常很少被触到的母性,她带着凄然的微笑说:“本来我也怕你不愿意,实在说冯老太爷的年纪太大了,论年纪你可以做他的孙女。然而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我也只得听他的话。不过只要你到了那边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日子也并不怎样难过,倒强似嫁一个贫家男人,连衣食也顾不周到。……”

“太太,我宁愿受冻挨饿,我不情愿给人家做小……”鸣凤吐出了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尽了,她站不住,跪下来,抓着周氏的膝头哀求道:“太太,请你不要把我送走,我愿意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太太,可怜我,我年纪轻!……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冯家去。……我怕,我怕过那种日子。……太太,请你发点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太太,我不能去啊!”她说到这里,一阵更大的悲哀压倒了她,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潮也似地从她的心底直涌上来,无数凄惨的话到了她的喉边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说一句话,只顾低声哭着,愈哭愈伤心,她觉得要把她的心哭出来才痛快。

周氏被鸣凤这一哭引起了自己的心事。她看见那个跪在她面前把头俯在她的膝上哀哀哭着的少女,也觉得凄然。这时候她的母性完全被触动了。她并不推开鸣凤,却温和地用手摩抚鸣凤的头发,爱怜地说:“我也知道你太年轻,老实说我也不愿意把你送到冯家去。……然而这是老太爷答应了的。他说怎么办就要怎么办,我做媳妇的怎敢违抗?……现在没有法子挽回了。无论如何你初一一定要去。……你不要哭了,哭也没有用。……其实到了冯家也会有好日子过。你不要怕,好心的人终有好报的。……你快起来,回屋去睡吧。”

鸣凤把周氏的腿抱得愈紧,她觉得这时候只有这一双腿可以救她。她绝望地作最后的努力,哀声说:“太太,你当真不肯救我?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救救我吧,我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她抬起头来把满是泪痕的脸对着周氏的眼睛,她拉住太太的一只手哀求地说:“太太,救救我吧。”声音非常凄惨。

周氏不住地摇着头凄然说道:“现在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老太爷的话,连我也不敢不听。……快起来,好好地去睡吧。”她说着便挣开手去拉鸣凤的膀子。

鸣凤默默地让周氏拉她起来。她茫然地立在周氏的面前,觉得好像是在做梦。她痴痴地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围是阴沉沉的。她的哭声止了。她还在抽泣。最后她连抽泣也止住了。她极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泪,用冷冷的、但依旧是凄凉的声音说:“太太,我听你的话……”她还想说什么,但是看见周氏疲倦地站起来,又听见周氏说:“好,只要你肯听话,我也就放心了。”她知道再留在这里多说也等于白说。太太的脾气她已经摸熟了。她无精打采地说一声:“太太,我去睡了,”便慢慢地移动脚步走出了太太的房间。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怕她的心会炸裂。周氏看见鸣凤出去了,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两口气。周氏这时候很同情鸣凤,因为自己不能够帮助她而感到痛苦。可是过了一个钟头,太太又把这个少女的事情忘在脑后了。

天井里只有一片黑。鸣凤看不见一个人影。黯淡的灯光从觉慧的房间里射出来。她本来想回到仆婢室里去睡,却被这灯光引诱着轻脚轻手地走到了觉慧的窗下。三扇玻璃窗都被白纱窗帷遮住,灯光从细孔里漏出来,投了美丽的花纹在地上。这窗帷,这玻璃窗,这房间,如今在她的眼前变得非常可爱了。她不闪眼地立在窗前石阶上,仰望着白纱窗帷。她不做出一点声音,唯恐惊动里面的人。过了一些时候,白纱窗帷渐渐地带了空幻的色彩,而变得更加美丽了。模糊中在里面出现了美丽的人物,男男女女,穿得很漂亮,态度也很轩昂。他们走过她的面前,带着轻视的眼光看她一眼,便急急地掉过头走开了。忽然在人丛中出现了她朝夕想念的那个人,他投了一瞥和善的眼光在她的脸上。他站住,好像要跟她说话,但是后面一群人猛然拥挤过来,把他挤得不见了。她注意地用眼光去找寻他,然而在她面前白纱窗帷静静地遮住了房里的一切。她看不见别的什么。她走近窗户想伸起头去望里面,但是窗台较高,她的头达不到。她试了两次,都没有用,便绝望地退了几步。一个不留心,她把手触到了窗板,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接着房里起了一声咳嗽,正是那个人的声音。她才知道他还没有睡。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来看她,她在那里等待着。然而里面又寂然了,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极其低微的声音。她又走去在窗板上敲了两下,她盼望他会听见敲声。但是这一次他只在里面做出两三下响声,好像是移动了椅子,接着落笔的声音更勤了些。她知道轻敲是没有用的,待要重敲,又害怕惊动了别人。因为他和他的哥哥同住在这间屋里。然而她还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次:“三少爷”,便退后两步,静静地站着。她想这一次他一定会出现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还是没有动静,只是落笔的声音更急了。接着她又听见他放下笔,用惊讶的声音自言自语:“怎么就两点钟了?……明早晨八点钟还有课。……”于是落笔的声音又起了。

她痴痴地立在那里,她明白她再要敲也是没有用的,他不会听见。她并不怨他,她反而更加爱他。他的这两句话还在她的耳边荡漾,在她,它们比音乐还好听。她默默地回味着这两句话,她觉得他就在她的身边,活泼的,热烈的,跟平时一样。忽然另一个思想又来到她的脑子里,她想,他正需要着一个女人来爱他,来照料他,来服侍他。她又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人像她这样地爱他,她真愿意为他做一切的事情。然而同时她又知道有一堵墙横在她跟他的中间,而且现在人们就要送她到冯家去了,并不要多久,就在三天以后。那时候她便成了冯家的人。她再没有机会看见他了。任她怎样受人侮辱,怎样**哀叫,他也不会知道,也不会来救她了。分离,永久的分离,这种情形比死别还要难堪。她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值不得留恋的了。当她向太太说“宁死也不要到冯家去”的时候,她并非拿这句话来威胁太太,她确实想到了那个“死”字。大小姐教过她,这个“死”字便是薄命女子的唯一的出路,她很相信这个。

房里一声长叹把她从纷乱的思想中唤醒过来。她凄凉地朝四面望了一下。周围静寂寂没有人声,黑酂酂没有光明。她忽然记起来几个月以前也曾经有过跟这相似的情景,那时候是他在窗外而她在房里。而且那时的传闻如今却成了事实。她又细细地回味着那一晚的情景。她想起他对她的态度,又想起她对他说过的话:“我向你赌咒,我决不去跟别人……”她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绞着,刺着,痛得厉害,她的眼睛又被泪珠打湿了。房里的灯光爱怜地抚着她的眼睛。她带着贪婪的眼光看那灯光,一种欲望渐渐地抓住了她。她想不顾一切地跑进房里,跪在他的面前,向他哭诉她的痛苦,并且哀求他把她从不幸的遭遇中拯救出来。她愿意永远做他的奴隶,爱他,服侍他。

她决定要跑进去了。然而……眼前一阵漆黑。房里的灯光突然灭了。她睁大眼睛,但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拔不动脚,孤零零地立在黑暗里。无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过了一些时候,她才提起脚,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去。一路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只顾在黑暗中摸索着,费了许久的功夫,她才摸到自己的房间,推开半掩着的门进去。

瓦油灯上结了一个大灯花,使微弱的灯光变得更加阴暗。屋子里到处都是阴影。两边的几张木板床上摆了一些死尸似的身体。粗促的鼾声从肥胖的张嫂的床上发出来,四处撞击,显得很可怕。鸣凤一进门便吃了一惊,连忙站住,打起精神四面一看。她懒洋洋地走到桌子前,把灯芯朝外拨,灯花去掉。屋子里马上亮了许多。她正要解衣服,忽然一阵悲哀压倒了她,她支持不住就扑倒在床上哭起来,头紧紧地压在被上,不多几时就把被褥弄湿了一滩。她愈想愈伤心。后来她的哭声把老黄妈惊醒了。老黄妈用不十分清楚的声音问:“鸣凤,你在哭什么?”她不回答,只顾哭着。老黄妈劝了她两句,翻一个身又睡熟了,剩下鸣凤一个人伤心地哭着,一直哭到她进入梦中的时候。

从第二天起鸣凤的态度完全改变了。她整天不露一个笑脸,做事情也是没精打采的,而且害怕跟人接近。她看见一个人,马上就疑心她的事情已经被那个人知道了,她就在那个人的脸上看见了轻视或嘲笑的表情,她连忙躲开。她看见两三个女佣或仆人轿夫在一起谈话,她就疑心她们(或他们)在谈论她的事情。“姨太太”、“小老婆”、“小”,这些字眼好像到处都有人在讲,后来甚至主人们也谈论起来了。她好像听见五老爷对人说:“好个标致的姑娘,白白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真可惜。”又有一次她似乎在厨房里听见那个肥胖的张嫂鄙夷地说:“呸,年纪轻轻就给死老头子做小。再有多少钱我才不干嘞!”到处她都听见这一类的嘲骂的语句。她什么地方都不敢去了,除了每天两顿饭以外,其余的时间里她不是躲在自己房中就是藏在花园里。有时候婉儿、倩儿或喜儿来找她谈些话。但是她们也很忙,只能够偷偷地抽出一点空时间来看她,安慰她。老黄妈温和地跟她谈过一次话。她不等老黄妈讲完就借故跑开了。她害怕多听安分守己、顺从命运这一类的话。

这两天鸣凤很想找到觉慧,跟他谈谈她的事。她时时刻刻等着这个机会。然而近来觉慧弟兄似乎比从前更忙,他们每天早晨绝早就出去上学,下午很迟才回来,在家里吃过饭,马上又出去,往往到九、十点钟才回家,回来就关在房里写文章、读书。她难得见到觉慧一面,即使两人遇见了,也不过是他投一瞥爱怜的眼光过来,温和地看她几眼,或者对她微笑,却难得对她讲几句话。自然这些也是爱的表示。她觉得他的忙碌是正当的,虽然因此对她疏远一点,她也并不怪他。

然而实际上她就只有两天的时间。这么短!她必须跟觉慧谈一次话,把她的痛苦告诉他,看他有什么意见。无论如何她必须同他商量。然而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情,他并不给她一个这样的机会。花园里没有他的脚迹。只有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才可以见到他,但是他放下饭碗就匆忙地走了,她待要追上去说话也来不及。晚上他回家很迟。再要找像从前那样的跟他一起谈笑的机会,是不可能的了。

三十日终于到了。鸣凤的事公馆里知道的人并不太多,觉慧一点也不知道,因为:一则,在外面他们的周报社里发生了变故,他用了全副精神去应付这件事,就没有心肠管家里的事情;二则,他在家里时也忙着写文章或者读书,没有机会听见别人谈鸣凤的事。

三十日在觉慧看来不过是这个月的最后一日,然而在鸣凤却是她一生的最后一天了,她的命运就要在这一天决定了:或者永远跟他分离,或者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然而事实上后一个希望却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满心希望他来拯救她,让她永远和他厮守在一起;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横着那一堵不能推倒的墙,使他们不能够接近。这就是身份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从前在花园里对他说“不,不……我没有那样的命”时,她就已经知道这个了。虽然他答应要娶她,然而老太爷、太太们以及所有公馆里的人全隔在他们两个人的中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在老太爷的命令下现在连太太也没有办法,何况做孙儿的他?她的命运似乎已经决定,是无可挽回的了。然而她还不能放弃最后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愿地走到毁灭的路上去,而没有一点留恋。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骗自己,因为她明明知道连一点希望也没有了,而且也不能够有了。

这一天她怀着颤抖的心等着跟觉慧见面。然而觉慧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了。她走到他的窗下,听见他的哥哥说话的声音,她觉得胆怯了。她在那里徘徊着,不敢进去,但是又不忍走开,因为要是这一晚再错过机会,不管是生与死,她永远不能再看见他了。

好容易挨过了一些时候,屋里起了脚步声,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里一躲,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从里面闪出来。这是觉民。她看见他走远了,连忙走进房里去。

觉慧正埋着头在电灯光下面写文章,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并不抬起头,也不分辨这是谁在走路。他只顾专心写文章。

鸣凤看见他不抬头,便走到桌子旁边胆怯地但也温柔地叫了一声:“三少爷。”

“鸣凤,是你?”他抬起头惊讶地说,对她笑了笑。“什么事?”

“我想看看你……”她说话时两只忧郁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他的带笑的脸。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他接下去说:

“你是不是怪我这几天不跟你说话?你以为我不理你吗?”他温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这几天真忙,又要读书,又要写文章,还有别的事情。”他指着面前一大堆稿件,几份杂志和一叠原稿纸对她说:“你看我忙得跟蚂蚁一样。……再过两天就好了,我就把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过两天。……我答应你,再过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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