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风之卷 第一章 赤潮运动 (第1/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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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十九日,那是一个寂静而凄冷的夜晚。
在千禧城汉口街的那家孤独咖啡馆里,有个约莫三十岁年纪的青年坐在临窗的一角,手里捏着半盏红酒,看起来显得郁郁寡欢。
他那富有线条感的头发整齐地梳往脑后,漆黑而油亮的皮鞋面上一尘不染。此人的肩膀上披着件藏青色的军装大衣,白里的衬衣外头套有裁剪得当的马甲,而胸前的口袋上则微露着金色怀表的链条。
张玉成记得多年以前,自己也是一个人坐在这里,默默地等着沈曼筠。
那时,沿街的骑楼两侧挂满了陈旧的汉字招牌,有轨电车当当地从老街的中央驶过。盛有冰镇威士忌的玻璃杯上凝着水珠,而窗外的街市则弥漫着暮色。
胡茬花白的面馆师傅正在忙活着抻面,而他那身材变样的妻子则在摊位旁招呼着客人;西装革履的男子瞧了眼手上的腕表,提着公文包的从洋行里走了出来;烫着鬈发的胖太太则在绸布行一边仔细触摸着布料,一边跟谢顶的老裁缝聊起了家常;瘦长的车夫将黄包车停在舞厅的门前,浓妆艳抹的舞女踩着高跟鞋下了车,肥硕的臀部随着步伐而扭动起来。
开裂生锈的镀金牌匾在夜里闪烁着霓虹灯,黑白的电影海报摆在门侧最为显眼的位置。在金门舞厅的街对面开着家装潢古典的电影院,乃是由一名来自东斯国的洋人在此经营多年的产业。当晚上映的那部电影叫做《雪池之恋》,讲的是由国内风靡一时的女明星周以清所扮演的雪妖,跟那位名为元池的少年在忘怀山上相恋的爱情故事。
售票柜台前的人们争前恐后地哄抢着电影票,而橱窗里的那些爆米花跟粉色糖果则吸引着孩子们的目光。三两年轻的姑娘们将自行车停在路边,手里提着皮书包匆忙赶来。她们都穿着浅蓝底窄腰高领袄跟黑色的百褶裙,胸前刺有脩贤女校的月季花徽章。多年前的张玉成身穿着灰色条纹西服,将那两张电影票搁在杯旁,望着一批批观众在电影院的门前散去。他不断地抬起手指敲着膝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沈曼筠却始终没有来。我从即将打烊的咖啡馆里走出之后,沿着城心那些雪白的大理石柱廊一路前行。既然心系着对方,理应对此付诸行动。于是,我的左脚踩着稀疏的树影,右脚则踏上皎洁的月光,在不知不觉间来到了秋故里。
城市的午夜里街灯昏暗,树木成荫的香华路上人影稀疏。沈公馆坐落于十字路口的一侧,楼上的玻璃窗都透着澄黄的光亮。我站在门廊前揿着门铃,直到有个姑娘将手搭在门把上,出现在白漆门的背后。
只见那女佣身穿带有花纹的暗青底大襟衫,下着黑色的喇叭袴。她羞怯地捻着搭在肩上麻花辫,连忙道着老爷跟小姐不在府上。在其谎言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苦衷,而我没必要因此跟她较真。沈曼筠家的围墙并不太高,然而这样擅自闯进去似乎有失体面。当我在思索中走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忽然瞧见前边儿的那盏街灯旁有座漆朱的电话亭,心生一计后略微笑了起来。后来,我给坐在里边儿的老大爷递了枚银圆,抓起听筒夹在耳朵跟肩膀之间,缓缓转动着摇柄吩咐道:“麻烦帮我接线沈公馆,宝贤区秋故里香华路四十二号。”
“明白,请稍等。”电话局里的接线员根据住址翻阅着电话号簿,并向我回答道:“沈公馆里的记号为706,下回请先生直接讲号码即可,现在马上替您接线。”我捏着喉咙向女佣表明来意之后,便听见有个人匆忙走下楼来,并用熟悉的嗓音向我问道:“喂,请问是哪位?”
“难道听不出来么?”
“可意人儿,你终于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沈曼筠忽而喜出望外地对我说,“你在干嘛呢?”
“在咖啡馆里等你啊。”
“你就只管骗我吧,反正骗人又用不着给银子。”她顿时笑了笑,道:“那儿又没有电话,你又怎么能打给我呢?”
“抱歉啊,今晚没能过去陪你。”我索性扯起谎来,道:“老爷子临时派我前往外地执行任务,现在的我已经在长宁的旅馆里,估摸着得再过两三天才能回来见你。心里因为挂念着你而睡不着,便想着给你打通电话。对了,那场电影好看吗?”
“没良心的,非得离开之后再跟我道别。”沈曼筠忽而哽咽起来,失意地道:“不过我被爹爹禁足在屋里,那场电影到现在也没看成,唯有等你回来再一起去看了。”
“你爹为什么将你禁足?”
“他觉着你是军人出身,迟早得回战场上去。因而忧心我将来年纪轻轻便如同守寡,就再也不肯让我跟你交往了。”闻言后我顿时豁然开朗,笑着对她说:
“原来我是这么被放鸽子的,看来这老丈人对我不太厚道啊。”
“张玉成你混蛋,合着你从一开始就在套我的话。”沈曼筠缓过神来,道:“我已经生你气了,再也不想睬你。”
“混蛋才会这么爱你。从黄昏到午夜,足足六个钟头。”
闻言后,沈曼筠不由松口问道:“倘若真的爱我,怎么不见你来?”
“我倒是想来见你,可惜你家的女佣不肯让我进屋。”
“阿满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想必这也是爹爹的意思。”她说,“你如今在哪儿呢?我过去找你罢。”
“就在你家楼下的电话亭里。”我回答道:“这么晚你就别出门了,让我远远地看你一眼就行。”
这时,沈曼筠将听筒扔在沙发上,从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喊我。只见她穿着丁香色薄睡衣,并将两支胳膊拄撑在窗沿上,远远地冲着我笑了起来,而白绢制的窗幔则在她的身边飘舞着。而我则站在电话亭前,默默地跟她隔街对望着,再也没有多说些什么。
任何精妙的语言都无法恋爱的模样,在她眼里荡漾着的柔情胜却千言万语。那时的我只想跟这个美丽的女人长相厮守,并且凝望着似水年华在她的身上悄然流逝。
可惜天不遂人愿,后来的我们都被淹没在革命的浪潮里。
殷国二十一年夏,盘踞在北方的蓝旗党已成燎原之势,使得南方的皇统党在内战中接连失利。国父郑怀民审时度势,决定加封萨隆上将为中南战区的最高司令官,命其集结六十万蓝旗革命军进行南征。
鉴于形势危急,天枝国的弘武皇帝紧急召开内阁会议,降旨起用皇统党的领袖阿纳托利·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为新的陆军大臣,并且令他统率三路大军开赴北部战场,借此拱卫金花茶王朝的政权。
两大阵营在边境陈兵百万,新的战争一触即发。
在一个雾蒙蒙的侵晨,轰隆着的炮声击碎了山间的祥和。蓝旗革命军中的第三军跟第十四军率先越过停战线,跟天枝国的忠武军正面遭遇,统一战争就此打响。
直至次年冬天,前线的战火烧到距京城不足百里的唐古纳河,陆军大臣阿纳托利·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内阁大臣阿道司·奥弥斯拉夫亲王被迫在此签署了投降书。建靖城上空那面巨大的黄龙旗开始降落,分裂了二十余年的国家再度得以统一。可惜好景不长,国父郑怀民在革命胜利后不久便罹患心疾,最终在济国陈念医院安然谢世。
同日,副总统阮玄顺理成章地晋升为蓝旗党的党魁,并于首都千禧城宣誓就职第二任殷国大总统。然而在数月之后,他便却在乘车返回总统府的途中遭遇暗杀,使得国内的政治局势再度变得紧张起来。
野性的爪牙冲垮秩序的锁链,嗜血的本能在人心间复苏。
蓝旗政府里的高级官员相继遭到暗杀,武装暴动逐渐在全国各地频发。与此同时,手掿重兵的萨隆上将取得各省军政代表的信任,成为蓝旗政府最高军事委员会的委座,并且由此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在他的最高指示下,二十六个地方省陆续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并且开始宵禁,镇压叛变的部队驱逐着占据在街头巷尾的民兵。两千六百余名羁押在牢中的政治犯死于一场密谋已久的火灾,发动叛乱的将军们都被捆在烟雨台前行刑柱上处以剐刑。其实,国民的心里早已对此洞若观火。参与叛变的人们都是阮玄昔日的旧部,只不过他们在这场权力的博弈里已然败北。从此以后,地方民兵的势力再也无法跟蓝旗政府军互相抗衡,反叛的浪潮很快便得以平息。
后来,他在第三届国民选举大会的表决中赢得多数激进派议员的支持,如愿以偿地从国会主席的手里取得了大总统的任命书,宣誓永远效忠国民并且自愿接受来自中央监察院的监督,最终在万众瞩目中宣布就任第三任殷国大总统并通电全国。在那之后,萨隆大总统便密电各省的军政代表,以捍卫新政权、防止封建势力复辟以及国外敌对势力的渗透为由,发起了一场名为“赤潮”的革命运动。由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随即席卷全国,使得三千余万无辜的国民先后牵涉其中。
由党内激进派所组建的宪兵团开始大开杀戒,监察院里常委们遭到逮捕,并以勾结境外敌动势力的罪名处决;一大批富裕的资本家跟先进知识分子在赤潮运动中被彻底击垮,不得不乘上破旧的火车,前往人迹罕至的边疆进行劳动改造;国会院的军事会议厅在青天白日里响起了枪声,少数代表着保守派的建国元老们因此而陨落。他们的胸前挂满了高级的军功勋章,披散在肩章上的黄流苏则侵染着血迹。
千禧城内暗流涌动,密集的枪火声彻夜不息。血色的恐惧笼罩着殷国的上空,萨隆为了全面掌控军权加紧肃清政敌。这个世界正在悄无声息中发生着深刻的变化,本欲置身事外的人最后反而深受其害。用以革命的子弹终将射穿同志们的身躯,前任大总统阮玄所推行的新政悉数废除,而国父所主张着的民主与公平,则在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然而祸不单行的是,国民经济建设运动的凛冬随之而至。
为了重建家园而不断发行着的纸币,很快便会变得一文不值;远隔重洋的东斯国为了抵御邻国发动的战争,断然中止对本国的经济援助;而一大批拥护保守派的资本家跟中产阶级则在赤潮运动中死于非命,使得民族工业从此一蹶不振;上千万受此波及的下岗工人们默默等待着国家的救济,堆积如山的商品却在阴暗的仓库里发霉。
这便是殷国二十三年时的光景,在那个充满沉默而动荡的年代里所真实发生过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