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上) (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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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汪亦适很奇怪程先觉为什么会请他到稻香楼吃狗肉。他的原则是尽量不做无功受禄的事情,况且他对程先觉的印象很差。汪亦适回家后把程先觉要请他吃狗肉的事情跟舒雨霏说了。舒雨霏说,他那个人,小气得要死,他为什么要请客?
汪亦适说,我就是觉得奇怪啊。
舒雨霏说,去,不吃白不吃。但是,咱们只吃他的,不给他帮忙。
汪亦适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有事需要咱们帮忙?
舒雨霏说,我的傻弟耶,你也不想想,程先觉那样的抠门,一分钱夹在屁股里,八架盒子枪都打不下来。平白无故,他干吗要请你吃饭?我算准了,他必然有事需要你帮忙。而且我大致揣摩出来了,他需要帮的是什么忙。
汪亦适一头雾水说,什么,你揣摩的是什么?
舒雨霏说,我不说,你先答应他吃请,并且说我和你一起参加。
汪亦适为难地说,我不知道他要帮什么忙,怎么能答应他?他要是提出我办不到的事,我怎么回答?
舒雨霏说,你不要管,一切有我。
汪亦适说,这就更不合适了,他只提出单独请我一个人,也没有说带夫人,你去不合适。
舒雨霏说,那你就跟他说,我和你同行,要不行就算了。
汪亦适不吭气。
舒雨霏说,亦适我跟你讲,你是个老实人,跟这些人打交道,你不如我。以后他们有事找你,你一定要先跟我商量,好吗?
汪亦适想了想说,好的。
汪亦适听舒雨霏的话,是发自内心的。自从他和这位昔日的大姐喜结连理,两家长辈在惊愕之余,无不拍手叫绝。过去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结局,当这个结局突如其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发现,这样的结局再好不过了。汪家的理论是,门当户对,世代姻缘。舒家的理论是,女大三,抱金砖。舒汪两家世交,终于在第三代联姻,实在是天意如此。
成亲之后,汪亦适和舒雨霏在705医院有了自己的小家。白天两口子各上各的班,晚上回来,一同做饭,一同吃饭,一同散步,说不尽的恩爱,说不完的甜蜜。他们还是过去的称呼,汪亦适还是喊舒雨霏“大姐”,舒雨霏仍然喊汪亦适“小弟”。偶尔去舒家,丈母娘看着大女儿大女婿,眉眼里全是笑。舒雨霏嫁给汪亦适,比舒云舒嫁给肖卓然,更要让老两口称心如意。
突如其来的爱情和措手不及的婚姻,给汪亦适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惊喜。婚后的汪亦适,有了很大的变化。那双经常紧锁的眉头逐步展开,笑声不再压抑,有时候高兴了,竟然哈哈大笑,一如当年在朝鲜战场结识的那个克拉克西。笑是真笑,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是无遮无拦的幸福。偶尔,小两口也开开玩笑,说话间多了些风趣,多了些幽默。在舒雨霏撒野撒娇的时候,汪亦适甚至跟在后面学会了几句粗话。会说几句粗话的汪亦适,发现婚后的生活其乐无穷。
当天汪亦适把舒雨霏的意思跟程先觉说了,说你请客可以,但是我得把话说在前面,我是什么忙也帮不上的。
程先觉说,你说这话小看程某了,难道我请你吃顿狗肉,就一定有事相帮?老同学,老战友,从朝鲜回来,就没有吃过狗肉,打打牙祭而已。
汪亦适说,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出门吃饭。我吃饭必然与大姐同座。
程先觉怔了一下,但旋即笑了说,亦适果然功德圆满,你和大姐恩爱真是让人眼红。既然大姐来了,好事成双,能不能让大姐在四姐妹里再带一个来?
汪亦适回家把这话跟舒雨霏说了。舒雨霏哈哈大笑说,看见了吧,这小子一张开他那张黄牙嘴,我就知道他嗓子眼里是什么货色。这下露馅了吧?我告诉你亦适,他想加盟舒家,他想跟你一样,也成为舒家的女婿。
汪亦适直着眼睛看着舒雨霏,愣了半晌才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相中了谁啊?
舒雨霏说,他相中了舒老四,想当我们的小妹夫呢。
汪亦适又愣怔了一会儿才说,大姐,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舒雨霏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啊!
汪亦适木着脸说,大姐,既然你是这个看法,咱们也帮不上忙,我看这顿饭咱们就不吃他的了。
舒雨霏说,糊涂,干吗不吃?不吃白不吃。再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准还真能咬一口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程先觉在朝鲜战场救过爸爸,爸爸对他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件事情我们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不能袖手旁观。我们也得深入了解情况,就算你对舒家负一次责嘛。
舒雨霏如此一说,汪亦适也不好说三道四了。
赴宴的时候,汪亦适穿上了那身西服。没想到几年一过,西服略微嫌小。汪亦适说,看来我还得过一段苦日子,古人崇尚瘦吾身而肥天下,我这衣带渐窄不是好事啊,显得很不忧国忧民啊!你看肖卓然,当了官,却反而瘦了,这才是人民公仆的形象。
舒雨霏说,难道你们都要当肖卓然?都要衣带渐宽才是忧国忧民?有人为了当官,为了发财,也是呕心沥血衣带渐宽,不足取也。你就这个样子很好,这个样子才能够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舒雨霏穿的是一身旗袍。这是当新娘的时候婆家置办的,上好的梅山丝绸,安庆的裁缝量身定做,十分得体,穿在舒雨霏的身上,为这位向来给人风风火火印象的少妇,平添了几分淑女风姿,袅袅娜娜。因为有了这身旗袍,举手投足也多了几分妩媚,同以往那种雷厉风行的样子判若两人。
走在路上,汪亦适问舒雨霏,是不是把舒老四也邀请了?舒雨霏但笑不语。到了稻香楼,一身青年装的程先觉早已在门楼间恭候,看见汪亦适夫妇,程先觉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向二位的身后东张西望。汪亦适对舒雨霏耳语道,你有没有把舒老四请来?你看这家伙抓耳挠腮的样子,挺可怜的。
舒雨霏说,我们家老四是那么好请的?不过你放心,我替他请了一个比舒老四还要重要的人物。
进了包厢,程先觉又是张罗倒茶,又是分发点心,眼里看着汪亦适两口子,眼睛却骨碌碌往门外直瞅。汪亦适说,老程你东张西望干吗?大姐给你请了一个重要人物,你不用这么神不守舍的,一会儿人就到了。
程先觉大喜过望,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嘴里一连串地叫着大姐,说大姐真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先觉的一点小心思都在大姐的股掌之上,还望大姐多多美言,成全先觉一片痴情。
舒雨霏说,宁拆寺庙千座,不散鸳鸯一对,成人之美,延年益寿,更何况事关我的妹妹,我当然不会麻木不仁。
程先觉满脸堆笑说,大姐,您真是我们的好大姐。此事如果能成,今生今世,先觉当效犬马之劳。
舒雨霏说,那怎么可能?犬马之劳是个什么样子,享受了你的犬马之劳,那不是要折我的寿吗?
程先觉的脸呆在那里,似笑非笑地说,大姐,我这只不过是打个比方而已,而已……说到这里,察言观色,又不知道往下该怎么说了。
汪亦适说,老程,别那么肉麻好不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天经地义,无可厚非,你干吗那么奴颜媚骨的?
汪亦适这么一说,程先觉非但没有感到尴尬,反而找到了感觉,抑扬顿挫地说,亦适兄,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现在有了大姐这样端庄贤惠的大家闺秀,你过着比蜜还要甘甜的生活,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光棍的甘苦?我奴颜媚骨一点怎么啦,我是为了爱情奴颜媚骨,为了心中的天使奴颜媚骨。君不闻匈牙利诗人老裴名句,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
舒雨霏说,你说什么,哪个老裴,真有这样的诗吗?
汪亦适笑笑说,他信口雌黄,裴多菲的诗是: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他断章取义。
程先觉说,老裴的诗歌固然很经典,但是也有值得磋商之处,没有爱情,哪有自由?没有爱情,自由又有什么用处?改头换面,更有通理,无伤大雅,用之不俗。
几个人正说着话,茶博士在门前通报,舒小姐光临,楼上请!
程先觉一听这声喊,愣怔怔地看着舒雨霏和汪亦适。舒雨霏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迎接啊。
程先觉回过神来,噢了一声,腾的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踏步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也是一身旗袍的舒云舒出现了。
程先觉在突然间表情就僵住了,傻呵呵地看着舒云舒,又回头看看舒雨霏和汪亦适,那副神情就像屁股上刚刚挨了一针青霉素。
舒云舒说,怎么,不欢迎?大姐说你请客,让我来凑个热闹打个牙祭。看你这个样子,好像不欢迎。
程先觉的脑子一片空白,像是被一盆冰水迎头泼下,整个人都是僵的。
舒云舒说,看来真的不欢迎呢。我是自作多情了。那好,我这个不速之客还是滚蛋吧。
程先觉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去拦住舒云舒的去路,嘴里念念有词,哪里啊哪里,云舒,我这是太意外了、太惊喜了、太……程先觉语无伦次地说着,竟然情不自禁地又往舒云舒的身后东张西望。
舒雨霏说,别再探头探脑了,今天就是我们几个来吃请,你要是觉得冤枉,我们立马拍屁股走人。
程先觉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一张马脸似笑非笑,嘴里说,大姐,这是什么话啊,您把我程先觉看成什么人啦,两位……两位姐姐……嘿嘿,云舒,大姐,亦适,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来的都是客,贵客啊!今晚一醉方休!
程先觉的表情急剧变化,终于变幻出鲜花一片,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声音高了八度。
舒雨霏说,那你还磨蹭什么?上菜啊!
程先觉反应过来,摘下眼镜,冲门口气壮山河地喊了一嗓子,半斤牛肉,一斤狗肉,老酒一坛,上来!
以后汪亦适曾经委婉地说舒雨霏,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程先觉这个人无非就是爱算计一点,说到底也是为了生存。这个人比起解放前,有了很大的进步。在朝鲜战场上能够舍身救人,说明他的品质还是很好的。
舒雨霏说,我其实并不是要捉弄他。他追求的是我的小妹。舒老四那个人你是知道的,娇生惯养,喜怒无常。她怎么会看得上程先觉?一口大黄牙,油嘴滑舌的。我把老三叫来,一是给这个程先觉一点儿警示,劝他知难而退;二是考验他一下,如果他真的死心塌地,那他就不会在意我们使绊子,他就会不屈不挠。
汪亦适服气地说,没想到大姐还这么深谋远虑。
舒雨霏说,大姐嘛,长姐如母,我娘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懂新生活,我多操点心是应该的。我们家老四我了解,她不需要婚姻,她只需要爱情,而且是革命爱情。
汪亦适不做声。
舒雨霏问,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之间,解放五六年了,我们都成家立业了,连小四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倘若肖卓然知道程先觉的举动,不知该作何感想。
舒雨霏说,我估计他会持反对意见,肖卓然不喜欢程先觉。
汪亦适说,我看还算可以。公正地说,肖卓然是个事业心很强的人,心胸也很宽阔。我们过去对他有成见,主要是因为他太傲慢了。这几年历练下来,好像比过去懂得人情世故了。
舒雨霏说,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我担心老三跟着他,以后要受罪。
汪亦适惊讶地问,大姐你怎么会这么想?肖卓然是要做大事的。
舒雨霏说,老话说,枪打出头鸟。他这么不管不顾的,动不动就是原则,动不动就是规章制度,得罪了很多人。有权有势的时候耀武扬威,大权旁落的时候,恐怕就要吃亏。
汪亦适说,难道,你听说了什么?
舒雨霏说,我什么也没有听说,但是我了解皖西这块地方的人心,落后、愚昧、自私。像肖卓然这样横冲直撞,是行不通的。我把话撂在这里,以后你会看到。
02
这段时间,肖卓然确实很出了一把风头。虽然在制定各项制度的时候,遭到了丁范生软硬兼施的阻挠,但丁范生阻挠的并不是规章制度的本身。那次丁范生擅自出院重新掌权,第一步是全盘否定了肖卓然搞的几项制度,然后重新开会,亲自主持,美其名曰修改完善,实际上并没有改动几个条款,然后,丁范生把袖子一捋说,我看可以,这样就更合情合理了。拿过来,我签字。
直到这个时候,肖卓然才恍然大悟。原来丁范生的气并不是冲着规章制度来的,而是冲着这几项规章制度的诞生过程。他后悔当初没有采纳程先觉的意见,如果当初就到病房,先向丁范生汇报,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周折了。
从此以后,肖卓然但凡想做什么事情,必然先去向丁范生汇报。他同意的,自然一帆风顺;他不同意的,肖卓然要么自己死缠滥打,要么派医政处长或者程先觉去软缠硬磨,直到丁范生同意为止。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只要705医院出台什么政策,作出什么决议,上马什么项目,最后的决议必须有丁范生的签名,尽管他把他自己的名字写得张牙舞爪。
解决小灶问题是肖卓然遇到的空前难题。丁范生虽然不住高级病房了,但是高级病房仍然存在,小灶的厨房也还照样冒烟,丁范生偶尔活跃其中,咋咋呼呼,吆五喝六。肖卓然每次看见小灶的餐桌上高朋满座,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他甚至觉得这简直就是挑战,不是跟他挑战,也不是跟于建国挑战,这实际上就是个人权力向组织挑战,不良风气向规章制度挑战。当面是没有人说的,但是群众有意见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
705医院现在已经有了七个科室,一百多张床位,各科室陆续成立了党支部,医院党总支也将升格为党委。开党代会选举党委会的前几天,医院主要领导开会酝酿党代会筹备情况,会上没有太大的分歧。第二天,政治处主任李绍宏到肖卓然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突然问,肖副院长,这次选举,要确定党委书记和副书记,你有什么看法?
肖卓然怔了一下,脱口而出,过去一直是丁院长担任书记,难道会有什么变化?
李绍宏说,过去是党总支,丁院长是医院的创始人,来得早,于政委来的时候还是政治处主任,所以丁院长的书记就顺理成章地当了下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要成立党委了,政治委员担任党委书记一直是我军的一个传统。
肖卓然说,既然有规定,当然是按规定来,反正书记也好,副书记也好,都是组织分工,重大问题还是集体研究。我对这个问题没有个人意见。
李绍宏进一步说,丁院长和于政委都是当事人,不可能让他们先表态。你是常务副院长,你总该有自己的倾向吧?
肖卓然说,不是还有选举吗?让代表们行使民主权利吧。
李绍宏说,肖副院长对这种选举还不了解,党委委员是选举的,党委会明确之后,书记和副书记是由委员们推举的。
肖卓然还是不明白,问,推举是什么意思?
李绍宏说,推举嘛,就是大家在一起商议的意思,每个党委委员都要表态。
肖卓然这才摸着一点头脑,也就是说,在委员会产生之后,委员们要坐在一起开会,委员们要发言,表明自己的态度。当然也可以不发言,不发言有两种解释,一是对别人的意见表示保留意见,另一种解释是默认。
03
这天晚上肖卓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反复琢磨选举和推举这两个动词的含义,咀嚼李绍宏话里的弦外之音。他分析李绍宏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政治委员担任党委书记一直是我军的传统”这句话,不可能只是李绍宏自己的思想,背后应该还有于政委的意思。但是,在会上如果让他主动提出来——听李绍宏的意思,他还应该首先亮明观点,这就让他有些为难了。
第二天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碰到了陆小凤。陆小凤过去一直归肖卓然直接领导,在前线又是医疗队的成员,对肖卓然一直很崇拜。陆小凤看看肖卓然周围没有人,端着碗过来了,两人相视一笑,算打了招呼,然后各吃各的。陆小凤说,肖副院长,祝贺你啊,听说你要当党委副书记了。
肖卓然吃了一惊,瞪着陆小凤说,哪里来的小道消息?我是副院长,怎么能当党委副书记?
陆小凤说,那你说谁当党委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