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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三品武将洪景顺从西北甘州大马营回大梁城述职后,就没有再回甘州。正如罗有财所料那样,升任兵部待郎,官秩从二品。
朝庭上对洪顺景两年时间内连升三级有颇多微词。不仅是吏部和御史台,就连兵部自已人,也对洪顺景侧目而看,仿佛就像等着他什么时候从高处摔下来。
皇帝赵垣对潘太师力主洪顺景进入兵部中枢不是没有疑虑,潘太师在与皇帝二人御书房密谈时道出其中原委。洪顺景不仅在西北一战关键时刻将兵陷阵立有大功,更主要掌管了正北和东北边关的谍报消息,能围住耶律,洪顺景功不可没。本来要等一两年再召洪顺景入京师的,但北庭的肖雨师重建的铁鹞子,与之前的耶律的铁鹞子已经大不一样了,再不提升应对,便要输了谍报这一胜负手。
新晋兵部,洪顺景没有得意忘形,没有搬去将门豪族扎堆的红墙琉璃巷居住,反而把妻儿遣返乡下旧籍,只身一人搬到兵部衙署,吃住当差都在里面,身边只留着一位多年的老仆伺候起居,比长年住在国子监的张夫子还光棍磊落。
杨六郎顺着恭州老卒顾富贵隐晦地点到的线索,早就咬准了洪顺景。已经在兵部斜对门的茶楼里守了五六日,还未见过洪顺景跨出过兵部大门。难道这家伙连上朝都不用?
以半人半鬼不死之身一股作气杀入兵部衙署想来应该不难,但然后呢?先不说兵部作为朝廷中枢重地机关陷阱重重,守备森严死士成堆,进去容易出来难,况且杀进去后能否找着人还两说。
杨六郎只是从早到晚,花银子在茶楼里呆坐着,一点也没有动手杀进去的意见。在兵部里动刀动枪,不杀一千几百人,休想有个结果。兵部里当差的人,不管怎么说,对于大颂朝庭社稷,远比边境上的大头兵金贵值钱,这一点,边军出身的杨六郎,还是拎得清,在兵部衙署里杀三五百人,整个大颂就要元气大伤。
更何况,兵部里当差的,还真有一些人是从刀头喋血的边关一线退回后方运筹帷幄的袍泽,杨六郎还真没办法挥刀砍到他们的身上。
一个无所事事的陌生人,天天坐在兵部对面盯着兵部大门,兵部的人没有瞎,谍报头子洪顺景更没有瞎。所以杨六郎在一个限沉的黄昏,莫名其妙就和一桌衣着鲜明的纨绔公子为了一个六分姿色的青楼女子打了一架,然后被几个刑部捕盗司身穿公服的捕头锁走。
在阴暗宽大寂寥的刑室里,还没上刑,杨六郎抖了抖手上的铁链,就抢先一步说道:“我是西北残卒,要见兵部洪顺景洪待郞。”
一脸暴虐嚣张的年轻狱吏刚把腰刀抽出一半,便被一个目光阴沉的老捕头按住了手。
“说说看。”老捕头冷冷盯着杨六郎道。
老捕头身上臂长,手掌宽大指骨骨节突起,皮肤如老松,下肢却短小,走路岔开,像个鸭子一样摇摆可笑。杨六郎一眼看出,这是长期在马背上生活的特征,十有七八是个边境骑卒出身,退回后方做起见不得光的阴暗勾当,当下心中了然。
“我从甘州大马营来,在那里杀了三名铁鹞子,与罗有财副牧监一起收拾过一拨北庭谍子。”杨六郎相信骑卒出身的老捕头一定会把这话传给港顺景,相信洪顺景一定会来见自已。没别的,甘州大马营在大颂朝的骑卒和谍子心中,份量沉重着呢。
“如果洪将军说不见你,我一定会把你活剐了。”老捕头忽然换了一个笑眯眯的谄媚面目。
第二天一早,老捕头来了,果然是独身一人,并未见到洪顺景。
“很不幸,洪将军没有那闲工夫见你。”老捕头笑得很开心,仿佛饥肠辘辘时看见一桌子喜欢的珍肴。
“吃过活叫驴吗?请你吃活叫驴!”老捕头围着被绑在老虎凳上的杨六六郎转了一圈,“驴肉温补、壮阳,补气。活叫驴,豫地名菜,把驴全身绑定,想吃哪块就把哪块的皮剥了,就身用沸汤淋熟,然后用小刀薄薄割下,醮了酱料吃,吃一片割一片,最适宜在大雪天三五个好友小酌,饮陈年菊花酒反佐一下,不使阳亢过头上了火。”老捕头一本正经得像酒楼掌柜向客人介绍拿手菜。
话音刚落,刑室门被推开,一个狱卒头目带着几个杂役进来,抬着一只火炉、一桶热汤、一口铁锅,还有一只木箱子里家什碰撞响得丁丁当当。
杨六郎当然知道这就是一些达官贵人和有钱老爷吃活叫驴的必备家什。老杨家也算富贵,但从未干过这种不是人干的事情。
“真要吃啊?”杨六郎面无表情地问。
“真吃。你看,家伙都弄来了,不真吃点,这面子抹不开啊。以后我在这监牢里说话就没人信了。”老捕头打开箱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白布巾,把箱子里各种的大小铜勺、小刀拭擦一遍,一件一件整齐地摆好,又另外拿起几枝细铁签,认真拭擦起来,边擦边道:“其实,新鲜剜下的驴肉,串着烧烤,醮了椒盐最好吃。”
絮絮叨叨老半天,把家什都收拾好了,火炉点着了,铁锅里的水烧开了,老捕头斜了杨六郎一眼,然后认真挑了一把小刀,把脸凑近杨六郎用力吸吸鼻子嗅了嗅。
杨六郎站了起来,本来被铁链反锁在背后的双手忽然间就伸到了前面,紧紧扼住老捕头的喉咙,手上还戴着断开的镣铐铁链。
“洪顺景,你再做缩头乌龟,这老鸟我就生烤了吃。”杨六郎一边把老捕头的脑袋按近火炉子,一边大声对门外叫道。
杨六郎动作太快太突然,话音落下,旁边几个狱卒和杂役才反应过来,各自抽出藏在身上的兵器,上前把杨六郎围住,但投鼠忌器,只有干瞪眼不敢动手。
老捕头帽子掉地上,稀疏的头发被炉火一燎而着,瞬间刑室里充满了焦臭味。
吱呀一声,一个高瘦的身影推门进来。
“我就是洪顺景。”来人离杨六郎十步就立定,双手拢在袖筒里,一张饱经风霜的苦瓜脸,一身旧棉袍便服,没有一丝出众显眼的地方。整个人如果扔到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相信立即就被人海吞没。
杨六郎和洪顺景对视了一阵,右手一甩,把老捕头凌空扔到刑室门口。老捕头一只手按在腰上,慢慢爬起来。
“滚!”洪顺景低喝一声。老捕头放下按在腰间的手,走出门外。随手带上门扇。
“你们也滚!”洪顺景向那几位严肃戒备的狱卒杂役喝道。那几个杂役犹豫了一下,但仍然收起兵器走了。
杨六郎后撤一步,顺势坐在刚才那张老虎凳上,伸手向面前一指,示意洪顺景坐在一张供犯人签字画押的粗矮木桌旁的长凳上。
洪顺景摇摇头,站着不动,“我站着好了。做谍子的,戒心重。”
“你怕不怕死?”洪顺景扫了一眼老捕头布置好的家什,盯着杨六郎问。
“我是死过的人。你呢,怕不怕?”杨六郎轻描淡写地回答。
从西北边送下来的老卒,哪个不是死过的人?所以纵使是谍子头子的洪顺景也没有多想,只当做是一句寻常的话。
“我也不怕,但现在还不能死。”洪顺景平静回答,把双手从袖筒里抽出来,抬在眼前认真地看,好像在欣赏一件值钱的瓷器。洪顺景右手手指粗长,左手却只剩下大半只手掌和大拇指。
“想知道吗?”洪顺景故意晃了晃左手,把杨六郎的目光吸引过来。洪顺景的声音平静,仿佛还故意压抑着满心骄傲。
不等杨六郎接话,洪顺景又道:“十二年前,我还是辽东铜阳镇的一名海青鹞,在挖一个潜伏多年的北庭谍子时,被他砍的。不过,他的下场十分凄惨,被我们当做活叫驴生生吃掉。”
“这位谍子与我是旧相识,还多次同桌喝酒,是个讲情义的硬汉子,为了让他开口,我一上来就请他吃活叫驴。”洪顺景话声波澜不惊,仿佛说一件稀松寻常的事,“开始他不肯吃,我就把他老婆孩子带到他面前,告诉他不吃自已的肉,我就吃他老婆孩子的肉。他有一个女儿,七八岁样子,长得白胖可爱,当我把小女孩一只手臂上的肉剜尽时,那位北庭谍子终于开口吃肉了,包括那位谍子自已,我们四个人,吃了一个晚上,把他吃得只剩一只完好头颅,一副骨架和一堆内脏,刚才那位捕头老宋就是吃活叫驴的四人之一,他刀工很好。我们酒足饭饱,那位谍子奄奄一息之际,把所知道的全撂了,只为一家人求个痛快。”
杨六郎闭目无言,两只手紧紧握在拳,两臂筋肉跳动。严刑逼供的事,曾是毡衣骑斥的杨六郎可没少做,但从未下过这般混蛋下流的手段,却偏偏又无法指责洪顺景做错了。
在曾经中土暗弱昏溃的年代里,中土诸夏子民被北方蛮族当作“两脚羊”的惨绝人寰历史,充斥着发黄的史书,在诸夏推窗望月闭门读书的读书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个黄里泛黑的夸张文字而已,但在边关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粗鄙武夫眼里,就是在眼皮底下活生生的屠村灭族的血火惨事。
为了中土社稷百姓安宁,对敌人无所不用其极,是好人耶?是坏人耶?
换过来呢?比如有像洪顺景这样的一个北庭铁鹞子。
“你不必骂我,做谍子的,根本就不是人。”洪顺景低沉的声音像一柄无情刀。
“你不是也有妻儿吗?”道理杨六郎都懂,但仍然好奇地问。
洪顺景没有直接回答,停了一会,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猜我啥年纪?”
杨六郎抬眼看了一下似乎老态龙钟的洪顺景,心有疑惑。